文/道坚
古代巴人战舞(后世称“巴渝舞”),是发源于中国巴地渝水流域、由板楯蛮等巴人族群创造的集体武舞,以“刚劲豪放、融武于舞”为核心特质,既是巴人生存与军事需求的产物,也是其尚武精神的文化象征。无独有偶,远在南太平洋的毛利人战舞——哈卡舞(Haka),作为毛利族群的传统武舞,同样承载着凝聚族群、威慑外敌的功能。二者虽相隔万里、分属不同文明,却在起源语境、文化功能与艺术形态上呈现出惊人的共性,透过跨文明比较,更能凸显古代巴人战舞的文化价值与人类原始武舞的共通逻辑。
一、同源异流:生存与族群的双重催生
巴人战舞与毛利人战舞的起源,均深深植根于“严酷环境下的生存需求”与“族群存续中的集体意志”,是原始族群应对自然与社会挑战的文化产物,堪称“异曲同工的生存智慧结晶”。
(一)巴人战舞:渝水之畔的“武舞求生”
巴人聚居的渝水(今嘉陵江支流)流域,山林密布、猛兽横行,部族间为争夺资源亦常爆发冲突。为在绝境中求生,巴人将狩猎时的兵器运用(矛、盾)与集体协作动作融合,逐渐形成“执仗而舞”的原始武舞——舞者以统一的呐喊、整齐的阵型凝聚力量,既用于威慑猛兽,也在部族冲突中展现战力。
这种原始形态的武舞,很快升级为军事文化核心。《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周武王伐纣时,“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此处的“歌舞”便是战舞的实战运用:巴人以激昂的舞姿、震天的呐喊冲击敌军心理防线,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威慑效果。秦汉之际,巴人战舞因助刘邦定天下被正式命名为“巴渝舞”,从民间武舞跃升为兼具军事与文化意义的符号。
(二)毛利战舞:南太平洋的“威慑之舞”
毛利人战舞——哈卡舞(Haka)的起源,同样与生存挑战紧密相关。毛利人迁徙至新西兰后,面对陌生的自然环境与部族间的领地纷争,需要一种既能凝聚族众、又能威慑外敌的仪式——Haka由此诞生。早期的Haka多在战前表演,舞者赤裸上身、面部狰狞,通过跺脚、拍胸、瞪眼等夸张动作,配合洪亮的合唱与战吼,向对手展示族群的团结与战力,从心理上瓦解敌人的抵抗意志。
与巴人战舞类似,Haka最初也是“生存工具”:在缺乏现代武器的时代,它以“仪式化的武力展示”替代部分实战,成为部族生存的重要保障。即便进入现代,这种“以舞示威”的核心功能仍被保留,成为毛利文化的标志性符号。
(三)共性核心:“武舞同源”的生存逻辑
二者的起源均遵循“实用优先”的原则:并非纯粹的艺术创作,而是服务于生存与族群安全的“功能性仪式” 。无论是巴人应对山林猛兽与部族冲突,还是毛利人抵御外敌与守护领地,战舞都是“以集体仪式凝聚力量、以视觉听觉威慑对手”的智慧选择,体现了人类原始族群在严酷环境中,将“身体力量”与“心理威慑”结合的共通生存策略。
二、同构异态:仪式与功能的深度共鸣
巴人战舞与毛利战舞虽在动作、乐器等形式上存在差异,却在核心功能、仪式特征与文化内涵上高度同构,都是“族群精神的具象化表达”。
(一)核心功能:从“战前威慑”到“族群凝聚”
两者最突出的共性,是功能上的“双重性”——既是“战前心理武器”,也是“族群认同纽带”。
战前威慑功能:巴人战舞在武王伐纣、刘邦定秦等战役中,均以“歌舞以凌”的方式震慑敌军,通过整齐的兵器动作与呐喊,传递“勇锐不可挡”的信号;毛利战舞在传统部落战争中,同样以夸张的肢体语言(拍胸、跺脚)与激昂的战吼,向对手宣示“不惜一战”的决心。即便现代,新西兰橄榄球队赛前表演Haka,仍是这种“威慑功能”的延续,与巴人战舞“以舞助战”的逻辑如出一辙。
族群凝聚功能:巴人战舞是巴人“劲勇”族群性格的象征,无论是狩猎时的协作,还是战争中的冲锋,都通过集体舞蹈强化“族群共同体”意识;毛利战舞则是毛利人“部落精神”的载体,舞者需以统一的动作、同步的呐喊展现部落的团结,每一次表演都是对“我是毛利人”身份认同的强化。二者都通过“集体参与”的形式,将个体融入族群,维系着部落的凝聚力。
(二)仪式特征:“刚劲豪放”的集体表达
在艺术形态与仪式规范上,两者均以“集体性、刚劲感、仪式感”为核心,展现出原始武舞的典型特征。
集体性与统一性:巴人战舞是“千人唱,万人和”的集体群舞(《子虚赋》),汉代宫廷表演时固定为“巴渝鼓员三十六人”,动作、阵型高度统一;毛利战舞同样以集体表演为主,少则数人,多则数百人,舞者需严格同步跺脚、拍胸、挥臂等动作,任何个体的不协调都会削弱仪式效果。这种“去个性化”的集体表演,本质是通过“视觉统一”传递“力量凝聚”的信号。
刚劲与威慑的美学:巴人战舞以“劈、刺、挥、挡”等兵器动作为核心,节奏明快、气势雄浑,展现“勇锐”之气;毛利战舞则以“跺脚震地、拍胸示强、瞪眼吐舌”等夸张动作,营造“凶悍不可侵犯”的氛围。二者均摒弃柔美的舞蹈姿态,以“刚劲粗犷”为美学核心,服务于“威慑”与“力量展示”的功能需求。
声舞共生的仪式感:巴人战舞以铜鼓、击磬为伴奏,配合舞者的呐喊与战歌,形成“鼓点激昂、歌声震天”的听觉冲击;毛利战舞虽无乐器伴奏,却以集体合唱(歌词多为部落历史或战歌)、跺脚拍胸的“自然声响”构建节奏,同样通过“声音+动作”的双重刺激,强化仪式的神圣性与威慑力。
(三)文化内涵:祖先崇拜与身份认同的载体
两者都与“祖先崇拜”深度绑定,成为传递族群历史、强化身份认同的文化媒介。
巴人战舞的起源与“武王伐纣”“刘邦定秦”等族群荣耀时刻紧密相连,刘邦将其赞为“武王伐纣之歌”,实质是将战舞与巴人的“祖先功绩”绑定;后世巴人通过表演战舞,重温祖先的“劲勇”历史,强化“巴人后裔”的身份认同。
毛利战舞的歌词多包含部落的迁徙历史、祖先的英雄事迹,舞者在表演时,既是“向祖先致敬”,也是“向后代传递族群记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歌词,都是对“毛利人身份”的确认,与巴人战舞“以舞传史”的内涵异曲同工。
三、流变与传承:文明进程中的殊途同归
随着社会从原始部落走向现代文明,巴人战舞与毛利战舞均经历了“功能转型与文化传承”的过程,虽路径略有不同,却都实现了“从实用到文化”的价值升华,成为各自文明的“活化石”。
(一)巴人战舞:从战场到庙堂,再归民间
巴人战舞在汉代进入宫廷后,开启了“民间—宫廷—民间”的流变轨迹。
宫廷化转型:汉代将其纳入“雅乐系统”,成为宴饮、祭祀、耀武的礼仪舞蹈,虽保留集体武舞形态,却逐渐褪去原始粗犷,增添了庙堂的庄重感;魏晋南北朝至唐代,它持续作为宫廷雅乐存在,曲目与动作不断规范化,成为歌颂帝王功德的表演形式。
民间化回归:唐以后,巴人战舞在宫廷中逐渐消亡,却在巴人故地以新形态延续。如今川渝地区的“八仙鼓”(巴象鼓),舞者手持长柄鼓,呐喊击鼓、变换阵型,仍可见巴人战舞“刚劲豪放”的遗风;而“薅草锣鼓”的集体呼应、铜鼓伴奏,也传承了战舞“声舞共生”的传统。这些民间艺术,成为巴人战舞文化基因的现代载体。
(二)毛利战舞:从部落到国家,走向世界
毛利战舞在新西兰的现代化进程中,实现了“从部落仪式到国家文化符号”的跨越。
文化保护与复兴:近代以来,毛利人通过将Haka纳入学校教育、部落庆典,保护其文化内核;同时,Haka逐渐从“战前仪式”转化 。
国家符号与国际传播:新西兰橄榄球队“全黑队”将Haka作为赛前固定表演,使Haka走向世界;如今,它不仅是毛利人的文化标志,更成为新西兰的“国家文化符号”,在体育赛事、国家庆典等场合展现,实现了“部落文化”到“国际文化现象”的升华。
(三)共性传承:文化基因的坚守
尽管流变路径不同,二者都坚守了核心文化基因:巴人战舞的“族群凝聚”与“刚劲精神”,通过民间艺术得以延续;毛利战舞的“身份认同”与“仪式感”,通过现代传播得以保留。它们都证明:原始武舞的实用功能可能随时代消失,但其所承载的族群精神与文化记忆,会在新的语境中找到传承方式。
结语
古代巴人战舞与毛利人战舞,虽分属亚欧大陆与南太平洋的不同文明,却在起源、功能、形态与传承上展现出深刻的共性——它们都是人类原始族群“以武为舞、以舞聚力”的智慧结晶,是族群生存意志与精神信仰的具象化表达。
透过这种跨文明比较可见,巴人战舞不仅是中国巴文化的“活化石”,更代表了人类原始武舞的共通逻辑:从应对生存挑战的“实用工具”,到凝聚族群的“精神纽带”,再到传承文化的“符号载体”,它的流变轨迹,既是巴人族群的文明史,也是人类文化多样性与共通性的生动见证。如今,当我们在川渝民间的鼓点中寻觅巴人战舞的遗风,在新西兰的Haka中感受原始武舞的力量,便能读懂:那些跨越时空的文化共鸣,始终根植于人类对族群认同、精神传承的共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