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石楠
被千沟万壑环抱的黄土高原深处,一片苦旱贫瘠却始终恪守传统仪式的土地,这片土地有个美好的名字,来自“安居乐业”,叫安乐村。在这里,似乎丧葬并非生命的终点,而是生者给逝者最后一场庄严致敬。在我童年记忆中,只要村中响起丧讯,整个村落的人们从四面黄土坡梁上赶赴吊唁、帮忙。主人家拿出攒了许久的白面馍、热腾腾的粉汤,郑重款待前来吊唁帮忙的乡邻。这一习俗,更像是一种早已渗入血脉的共济与守望。
而今村落空旷,年轻人大都奔赴于远方城市,只剩老人与黄土相守,远远望去,这片黄土犹如死了一般的沉寂。传统还要守吗?我的答案从未改变。置办棺材便是坚守传统的一种传承。或许很多人难以理解,在这片贫瘠苦甲之地,人们为何要将一副棺木看得如此之重。这也许从来不是一方木头,它是生者为逝者筑的最后一座“房屋”。在安乐村,棺木有诸多称谓:寿棺、寿材、材子、房……而我独爱“寿棺”二字。一个“寿”字,既藏儿女反哺之孝,又含为老人添寿的祈愿,提前置办更消解了长辈对身后事的隐忧。
关于父母的寿棺,有一段让我刻骨铭心的往事。自2005年离家求学,外地工作,我与兄长的通话寥寥可数。总以为来日方长,直到2023年元旦,兄长突然提起闰月宜置备寿材。我觉得父母身体尚健,也许还可能和我文物考古这个职业关系很大,看了很多各个朝代墓葬、棺椁,感觉此事不必着急。兄长顿时不悦,说我离家十几年,已不懂乡俗。我敷衍说春节回家再议,不料半月后惊闻噩耗,兄长从发病到离世,仅十分钟,未留任何抢救的余地。我千里奔丧,再见时,冰天雪地,兄长已静卧于一副红棺之中。长兄如父,侄女尚幼,我主动承担了置办他棺材的责任,却难弥补心中剧痛。半年后,忆起兄长给父母置办棺木的嘱托,我在泪流满面中顿悟,这不只是习俗,是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是对传统习俗的坚守。于是,我便为父母备好了寿棺木材。
今年闰六月,木材已阴干两年。择闰六月初八动工,我携侄女、女儿行传统“破木”跪拜之礼,后由于我返回千里之外的城市,“翻棺”由两位侄女行礼。历十九天,闰六月廿七日重达千余斤的寿棺终于完工。我在感谢两位木匠的同时也感慨,三底两盖,榫卯紧密,严丝合缝,遵循了传统形制,处处可见两位木匠的匠心传承。这千斤之重,不仅是木材的分量,更是逝去兄长和我对孝道共同的坚守,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含着泪花看着棺木细密的纹路,不禁设想兄长若在,必会欣慰颔首。
寿棺始终静默,它什么都不说,却早已道尽一切。我的理解,它从不是死亡的符号,而是一句无声的承诺,一股渗入血脉的责任,一片永不过时的孝道,一场庄严的坚守。只要有人坚守了最后的坚守,这片黄土地便不算真正的死透,这正是这里的人们对于这片黄土地最深沉的热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