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图/吴洛加
六十年前玩跳绳游戏,一群黄口小儿边跳边哼唱音律优美的童谣助兴:“黄葛树,黄桷垭,黄桷垭上就是我的家,我家有个好姐姐,她的名字叫马兰花”。那时我家住渝中母城的山脊上,全城房屋很矮小,站在二楼窗口,抬眼可将视线穿过浩瀚东去的长江,望见江之南岸逶迤俊秀的山峦;倘若天气晴好没有雾霭,那山上的森林、道路、田野、房舍皆清晰可辨。母亲告诉我,那座山叫南山,风景美得很。又指着山头仿若竹笋的一座高塔:喏,文峰塔,你们儿歌唱的黄桷垭,就在那塔的下面。于是,我很小便记住了南山,记住了黄桷垭。
后来机缘巧合,我考进了黄桷垭涂山湖畔的一所旧名“南麓书院”的市级中学,并在那儿完成了初中和高中学业,从此便与南山结下了终身缘。
在重庆,南山素有“山城华冠”的美誉,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时花满目,处处花流香,然而我心目中的南山,亦是一座遍藏重庆美食的大观园,人间烟火与自然风光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一、黄葛古道芳香流转
登临南山有很多条路径,步行、驱车均宜,然而很多重庆人偏爱安步当车,特别喜欢在节假日远足,沿着那条被岁月磨得锃亮的千年石板路,施施然一步三摇,看满山葱翠,嗅花草芬芳,在大自然怀抱中体味历史与现实交融相会的美妙感受。

美食之旅自此开始。徜徉古道,让人陶醉的有像珍珠一样遍布道旁的风味美食,春之凉粉凉面,夏至冰粉凉虾,秋时撸串烧烤,冬季肥牛羊汤……千姿百态,乱花迷眼,皆是巴适的重庆味道。我曾经带着孙子拾级而上,小家伙走一路吃一路,尚未到达黄桷垭老街,已被沿途小吃撑得成了大肚蝈蝈。
抚今追昔令我唏嘘。少年求学,周日下午都要乘船过江登临南山。说实话,那时的我根本不懂也没有雅兴欣赏风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爬山,目的是想尽快到校,去食堂排队凭票享受一枚口感粗砺的杂粮馒头。尽管返校还有更近的小道,但我十之八九会选择走黄葛古道,只因这条路上能够偶遇心仪的凉粉、麦芽糖,还有那黄葛树浓荫下的糖姜茶。

成年后啜饮名茶的不在少数,但怎么也找不回少时古道糖姜茶的味道。从前驱路汗珠摔八瓣爬到接近黄桷垭老街之前,天造地设有一片宽阔平坦的坝子,背依峰峦前临深渊,头上古树森然,脚下林涛翻卷,是古道歇息赏景的必选地。沿着山壁有一溜屋檐长长的民舍,某个门外台基上摆着一方茶摊,售凉白开、老荫茶与糖姜茶。均用透明玻璃杯盛着,杯口以四方形玻璃片覆盖。凉白开与老荫茶可以吃了再添,糖姜茶则断不可加,价格自是高下有别。捏捏兜内少得可怜的毛票,一咬牙,买了3分钱一杯的糖姜茶。在咽喉焦渴欲燃之际,几口凉丝丝甜蜜蜜的姜茶入腹,那番舒爽难以言表。卖茶婆婆长年着黑衣,有些炫耀地告诉茶客,她家茶远近闻名,在于屋后有一股崖壁浸出的山泉,四时不涸,用来煮茶味道最好。
白驹过隙,几十年后再游黄葛古道,我从各种美食的包围中穿过,目标直取当年那坝那房那茶。茶摊犹在,房舍却焕然一新。除了老荫茶、糖姜茶,还与时俱进增加了十几种花里胡哨深受年轻人追捧的茶饮,红男绿女们坐了一坝。我要了糖姜茶,发现姜味浓郁,还透出枸杞与红枣的芳香,显然是旧物的高级版,却没有了从前那刻骨铭心的滋味,令我怅然若失。与摊主聊起往事,她告诉我,当年卖茶的黑衣老妇是其外婆,至于屋后的山泉,二十年前不知为何封堵了,曾经想重新复原引流,却未能如愿。
二、山的滋味并不简单
南山名食不胜枚举,我对二物情有独钟,其一,泉水豆花;其二,泉水鸡,它们发轫山野,播香味苑,虽属草根寻常物,却木秀于林,平中见奇,堪称泉水缔造的人间至味。
先说豆花。走进南山,发现经营餐食的店家,无论官道旁还是隐匿在山的褶皱中,几乎都卖重庆人最喜欢的豆花,且以标榜“泉水”为傲。南山虽无摩天之雄,但沟壑纵横,密林幽深,是座从来不缺香泉的好山。我几十年前登山,常会看见餐馆伙计自林中走来,肩上一担清波粼粼的山泉。为防桶水泼洒,总在水面搁几片黄葛树叶,扁担咿咿呀呀像是哼着好听的小曲,此景现在哪里还寻得着?长江水沿着粗大的管道上了黄桷垭后,泉水豆花于是乎成为稀罕物,好生让人怀念。近年来饮食归真返璞大行其道,南山上的不少店家又重新打出“泉水豆花”的招牌,食客趋之若鹜,仿佛去约会多年不见的好友。这豆花是否真有泉水之功,资格的老饕只需看一眼豆花的水色便可得出答案。

倘若沿清水溪上行,便能发现最具南山风骨且声名远播的“泉水鸡”。论及重庆江湖菜的扛鼎菜式,没有谁能够绕得开它。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参与《重庆风味菜》DVD制作,选择首创“泉水鸡”品牌的店家实景拍摄。屋后院内有一眼深井,井水源自山泉,店家以竹筒引泉入厨。活鸡宰杀成块,加入泉水与秘制味料烹调,色泽红艳,麻辣鲜香,一鸡三吃,丰俭随意,食者无不叹好。周遭农家纷纷效仿,当地政府扶持引导,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很快兴建起了泉水鸡一条街,生意最红火时经营户超过200家,几公里长的公路上密密麻麻泊满了上山寻味的大小车辆,泉水鸡迎来高光时刻,荣膺“中国名菜”的称号。重庆菜走向全国,泉水鸡赫赫然占据菜谱的C位。美食+观光,南山在重庆拓展了广阔的空间。在南山品尝泉水鸡,赏景看花成为标配,四周山光树影,身边春兰冬梅,让你置身于花园,视觉味觉的享受在城里酒楼花钱也买不着。一只鸡唱红了大南山,某熟识的餐馆老板曾经骄傲放言,市场鼎盛的那些年,没有一只鸡能够活着离开南山!尽管后来因为同质化恶性竞争,以及三年的新冠疫情冲击,泉水鸡市场的萎缩肉眼可见,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有理由相信,只要经营者、管理者们重拾信心、同心同德、诚信为本、与时俱进,“泉水鸡”这块金字招牌定会拭去蒙尘,再度辉煌。
三、一街吃遍五湖四海
如果说黄葛古道、泉水鸡一条街以及后面我要说的“火锅山”的美食属于地道本土风味,文峰塔下的黄桷垭无疑就是荟萃五湖四海风味的美食大本营。
这得益于黄桷垭拥有丰厚的教育与科研资源。方圆几公里地盘,聚集了邮电大学、中药研究院、广益中学、第二外国语学校等学府和名校,数万名来自天南地北的学生娃,在南山的餐饮市场刮起了“青春风暴”,也为行业兴旺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消费动力。
近年来,以邮电大学为圆心,向周边街道辐射,并联动两端的火锅一条街、泉水鸡一条街,点线面开花,南山餐饮成为重庆市场的一大亮点。有别于它处,“校园经济”成为撬动这方市场的杠杆。穿越邮电大学门前的斑马线,马路对面连排高楼后面,就是黄桷垭地区远近闻名的美食一条街,百十米长的街面以及相连的巷道,被卖吃货的店摊挤的像要爆棚,彩灯与炉火交映,香汤伴乳雾沸腾,店子里、街巷中、摊摊前,最多就是操各地口音的学生娃。在这儿,川粤京鲁各领风骚,大菜小吃分庭抗礼,还不乏飘散着异国情调的欧派、美式菜点和饮品,不管你来自天南地北,都能在这儿发现家乡味道。
面对来自五湖四海的诱惑,不知道学生娃们要有多大定力才能抗衡。前不久我应邀去朋友家小聚,其女儿也在场作陪,她新近从邮电大学毕业。记得高三时的她瓜子脸、柳条腰,如今竟出落得珠圆玉润尺寸阔绰。笑谈中小女子痛心疾首深刻检讨,说大学4年,隔三岔五就要与同寝室的死党们到学校周边的美食街打卡:“新奇和好吃的东西层出不穷,啷个管得住嘴巴嘛!,”和
真羡慕现在的娃儿们生逢盛世。五十多年前我在校住读,六年中最深的记忆就是“饿”,学校伙食吃不饱,忍不住到黄桷垭觅食加餐。那时这条街萧条冷清,仅有的几家餐馆过了中午便落锁关门,实在没有更多饭菜可卖。穷学生囊中羞涩,只好拐进供销社对面的油蜡铺买一个回饼充饥,并固执地认为它是天底下最好的美食。人老后怀旧,竟然几次梦见学生时代黄桷垭的回饼,自此落下心病,无头苍蝇搬在城镇、乡村四处寻觅,期冀能够重逢旧味慰籍相思之苦,可哪里还寻得着!它已经与往年那些贫穷困苦的日子一道从我们身边消失,一去再不回头。
四、火锅之山沸反盈天
两年前,外地朋友老周携眷来渝旅游,嚷嚷着要我带他去“你们重庆人最喜欢的地方”品尝真资格重庆火锅。我先带他去了长江边的一家吊脚楼,临窗入座,江水在脚下漾过,仿佛伸手可掬。朋友惊叹像是在水上漂。几日后饯行,又引他钻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防空洞,着实体味了一把“洞府火锅”的奇妙。揖别时见这厮意犹未尽,我便吊其胃口:下次你再来重庆,咱俩到天上去嗨一顿。


当然我的说法稍显夸张,所谓天上,实际指的是登临南山之巅,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挥著烫煮。置身其间,恍若天宫,伸手可揽星辰,举杯邀月共欢,此地此景,怎不叫人生出腾云驾雾、飘飘如仙之感。
如此佳境,就在南山的火锅一条街。那儿群峰连绵,众多火锅馆散布其间,声气相闻;有的貌似低于地平线,然而当你走近,就会发现它们其实也在某座山上,脚下还有山峦起伏。所谓8D魔幻城,入得南山,便可领略其妙不可言。
在南山火锅一条街,食客可以根据喜好各得其所,或移步土得掉渣(实乃刻意为之)的鸡毛小店,铁锅老灶,陶碗村酒,在翻滚的红浪中打捞缕缕乡愁;或聚宴于田田荷塘、萋萋梅树,透过氤氲香雾听蛙鼓急鸣,数落英缤纷。
我尤有兴趣的是那家保持吉尼斯纪录的“世界最大火锅餐厅”,且爱在枇杷成熟时节前往,以为此时的她最香最美。这哪里只是一家餐厅,分明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火锅城、立地擎天的火锅山。入夜,人潮汹涌,市声澎湃,千百火锅红浪翻滚,街头山上灯海连天,我仿佛走进了郭沫若《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界上没有的珍奇……
世上事偏有那么巧,昨晚老周@我,后天他带着几个伙伴来重庆“看轻轨穿楼”。哈哈哈中他给我递话:吴兄,上次咱们可有约定,要去重庆的天上嗨一顿哟!
我语气笃定地作答:肯定,当然。咱们手拉手登临南山,看看大重庆的天上人间。
作者简介:
吴洛加,重庆市杂文学会理事、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研究员。从事写作40余年年,发表各类作品近15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