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历史京剧大有作为——评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
2022-10-03 23:30:39 来源:重庆文艺网

文/杨耀健

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载《四川戏剧》2021年12期。是作家王雨根据自己创作的由重庆出版社出版的热销同名长篇小说改编,小说参评了茅盾文学奖,获重庆市五个一工程奖,出版了英文版,改编拍摄为32集电视剧。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撷取了小说之精华,以生动精彩的具象描摹,再现了“湖广填四川”那一段急剧动荡、色彩斑斓的历史,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受到学界和读者的好评。

明末清初战乱不断,四川惨遭蹂躏,十室九空,康熙皇帝下诏移民填川,以挽颓势。福建籍客家女宁徙与夫君常维翰应诏入川,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四川省重庆府荣昌县扎下根基,置业发家,参与天府之国的重建。这不仅仅是讲述移民故事,也是一种精神象征,一种曾激荡过“巴山蜀水凄凉地”人生奋斗的激情。这种激情经过岁月的风霜,浓缩成一种复苏四川的奋发、励志的形象,犹如长明灯一般闪耀在后人的心中。

填四川与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是中国移民史上的重大事件。填四川是国家行动,这么重大的题材,岂可无戏。王雨喜爱京剧,从小就爱看厉家班的京剧。为创作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他查阅了30余部经典及新编历史京剧剧本,多次向京剧界人士请教,请名家指点,五易其稿。由初稿的传统京剧剧本写法,改为了当代京剧剧本写法,抉隐发微,进行了二度创作。

一、精编精选,详略得当

常言道,“剧本,一剧之本”,剧本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由于原作叙事规模恢宏,时间跨度大,既要大事不虚以历史事实为依据,又要小事不拘以适应戏剧人物和故事的呈现,还要考虑京剧艺术的表演特性,这在客观上增加了编剧的难度。

所幸,王雨既是著名小说作家,也是知名剧作家。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创作了独幕话剧《鲜花献给谁》,后应峨影厂李佳木导演邀约,他改编为了电影文学剧本,峨眉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定名为《年轻的朋友》公映。近年来,他除小说创作外,也创作话剧和电影剧本。话剧《开埠》重庆市话剧院朗读公演,场内爆满,深获好评。剧本在《四川戏剧》发表后,获得田汉戏剧奖。电影文学剧本《产房》获“重影杯”一等奖,已搬上银幕公映。电影文学剧本《英特耐雄纳尔》发表于2021年3期《中国作家》影视版,上了封面。电影文学剧本《十八梯》获国家电影局拍摄批号,正筹拍电影。正因为如此,王雨驾轻就熟,在二度创作上的努力可圈可点。

《填四川》原著为26万余字的长篇小说,此剧本删繁就简,突出重点,以小见大。全剧文本1.4万余字,择主要故事,不求面面俱到,惟求写好人物。作者要体现的,不是断代史,而是中华民族沉淀下来的自立自强精神。

在京剧文本里,作者舍弃了原作中的某些枝节。如闽西客家移民宁徙故土难舍、沿途露宿风餐、千难万难。又如怎样插占田亩,如何完税,康熙朝之后的雍正朝又制定了哪些新政策等等。解说起来费口舌,作者采取人物唱词、道白予以简化。

据《四川通志》记载:“蜀自汉唐以来,生齿颇繁,烟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对于当时四川的现状和移民的艰辛,怎样反映?作者独具匠心,仅以第一场《遇虎》就可见一斑。且看,宁徙和夫君常维翰等移民艰难行走山道,突遇老虎,惊魂未定,又遇飞人劫走幼子。既惊险有悬念,又将天府之国的衰败、荒凉在短短一场戏中得以展示,还呈现了有武功的宁徙唱念做打之京剧艺术。

客家人生性志远好动,自东晋“五胡之乱”始,历经五次大迁徙,成就过不少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客家人入川,对于四川的改变是巨大的。大批客家移民的到来,促使了四川人口和农业等的复苏,他们带来了苎麻、生猪、折扇等等,还带来了客家人的风俗、文化,至今在四川流传。至于如何表现客家人的勤劳能干,剧本第八场《叙旧》作了演绎。宁徙立足于荣昌县万灵寨,由插杆占地,白手兴农,到开办丝绸、夏布作坊,从兴办煤矿、轿行实业,再到将经商触角伸到重庆、成都。种种业绩的拓展,颇具代表性地集中表现出了前赴后继的移民们,如何填川、实川、富川,促成了四川经济、文化的恢复、发展和繁荣。其间,还通过宁徙的父辈和子辈入仕做官,反映雍正皇帝如何承继康熙遗策,以及出现的问题,写得呼应有致,开阖自如。

二、剧情紧凑,有张有弛

京剧剧作要求具有高度的观赏性。《填四川》京剧剧本是一部情节引人入胜之作,全剧紧凑,高潮迭起。

四川荒芜告急,康熙颁布“填川诏”。宁徙艰苦跋涉离闽赴川,落户荣昌县万灵寨,在圈地里挖得两坛金子,引起官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宁徙的夫君常维翰担任县把总归来,还来不及与宁徙重温旧梦,即遭诬告被绑上杀场,悬念重重。

京剧剧本《填四川》除以宁徙的经历为主情节线外,还设置了宁徙父亲宁德功进京面圣、常维翰发配充军、宁徙与赵秀祺的恩怨、宁徙与发小宣贵昌的争斗等副线。

作品在生动的社会环境描写中,在悬念四伏的故事推进中,将入川遇险、官匪横行、斗智斗勇的场面写得恢弘壮阔,可谓得古典戏剧之神韵。作者在情节安排方面,还善于在合理中出奇,常光莲与赵庚弟虽然越过了两个仇家不通婚的藩篱,大婚之日却发现是同胞兄妹,乐极生悲。

《叙旧》《思君》两场,宁徙与邻家女共话桑麻,思念丈夫述儿女情长,恰如高潮之间的间歇,平缓而温馨。这些间歇带来的节奏变化,内涵是丰盈的,对比是强烈的,变化是符合逻辑的,起着扩展外象、延伸内视的作用。

以细节感人,以情动人,是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追求观赏性的主要手段。这部戏在细节处理上有声有色。我们知道,细节的真实是构成细节的前提,没有真实就无从去谈细节。在这里,所谓真实,有两重含义:第一,必须符合生活逻辑;第二,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细节,就是人物符合生活真实和性格逻辑的行为。有创作经验的剧作家都明白,编一个故事梗概容易,编一系列符合生活真实和性格逻辑的细节难。

《填四川》中选择的细节十分典型。在法场上,宁徙从老憨手里取过一碗米酒给常维翰,说这是她和孩子们为丈夫送行的家乡味的米酒。在封建时代,的确有在法场上为亲人敬酒的习俗,称为活祭。宁徙在法场敬酒,既表达了她对生离死别的悲愤,也表达了侠女子的性格,那就是要为武士丈夫壮行色。在《认子》一场中,宁徙通过新娘常光莲为新郎赵庚弟刮痧,委婉打听赵庚弟背上有无胎记这个细节,确认赵庚弟是自己的儿子。常光莲从箱子里翻寻出长命锁的细节,更加增添了认亲的可信度。

三、人物塑造,鲜活生动

高尔基说过:“文学就是人学”。历史题材的剧本,应把人物当作叙事的主体。王雨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总是着力塑造出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从而使作品活色生香。剧中的主人公宁徙格外引目,她作为封建时代的弱女子,入川途中接连遭遇母亲病故、夫妻离散、幼子被劫、仇家相逼、举目无亲的困境,然而她却坚忍不拔,迎难而上。她含辛茹苦抚养在途中生下的双胞胎儿女,纺麻织布,开办丝绸坊,建煤窑,支持儿子办轿行,忙碌到少有宁日,不可开交。她善于应付环境和改变自己,应付是手段,改变则是目的。移民女杰的她自信、诚实、善良、不屈。

《填四川》是一部感情浓烈之作。跟夫君习过武的宁徙以女强人为表,却以柔情似水为里。女子端庄贤惠是多数男人的理想伴侣,宁徙貌美心灵美。她对发配充军的夫君常维翰一往情深、忠贞不渝;对相助她的土著秀才赵书林若即若离、生死相依。宁徙的生活或许是琐碎的,但她却享有真实的亲情及天伦的欢乐,因而显得厚重而弥足珍贵。这位温情的女主人公,在生命的旅途中,尽情释放出所有的人格魅力。历经磨难的她终于与赵书林喜结良缘,获得般配的人生归宿时,我们都为之庆幸。

四川土著赵家是万灵寨首富,家长赵秀祺先是反对侄儿赵书林与宁徙接触,继而又因两坛黄金之事,与宁徙对簿公堂,一时成为仇家,竟然在宁徙的“龙眼田”高产地里撒下铁砂,险些酿成两家械斗。由于宁徙的阻拦,方才平息了一场风波。之后,当宁徙主动送去一坛黄金,赵书林感动,在杀场上为常维翰鸣冤叫屈。而当赵秀祺发觉从飞人手中买来的侄孙儿赵庚弟,其实是宁徙的亲生儿子,赵庚弟在认母后,表示愿意仍然常住赵家,终于感动了赵秀祺。这样,两家不仅和解,而且默许侄儿赵书林最终与宁徙成婚,成为亲家。

剧本对宁徙父亲宁德功虽然着笔不多,但通过他早年为救助弱女子赵秀祺,不顾个人仕途前程,手刃歹徒廖三的描述。其疾恶如仇、正道直行的品格跃然纸上。

对反派人物宣贵昌,作者也并未脸谱化,交代出此人最初的动机,其实是倾心于发小宁徙,怀有非分之想。因而,在赵家与因在宁徙的圈地里挖出两坛金子打官司时,他是偏袒宁徙的。只是在屡次追求宁徙无望后,他才决意与之为仇,陷害发小常维翰,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剧中的其他人物,如常维翰、老憨、焦达、程师爷、桃子、义亲王等人,都因剧情需要有合理的安排照应,各有性格,给人留下鲜活的印象。

四、唱词精练,道白简洁

京剧乃国粹,唱词优美委婉,道白言简意赅。顾名思义,唱词,唱词,没有词就没有京剧的唱;没有好的道白,就难以交代剧情。王雨的文字基础扎实,他以往的小说姑且不论,即以此京剧文学剧本来看,亦值得称道。

首先,各场的标题就有推陈出新、标新立异之举。每场戏的标题都只有两个字,提纲挈领,高度概括。其次,在唱词方面,为当代京剧剧本的写法,有上下句对应结构,有“七字句”、“十字句”唱词,合辙押韵。给音乐创作留下了发挥的空间。

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中的唱词,对仗工整,层次分明,文学色彩浓厚。如宁徙登场的唱段:“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既介绍自己的身份,又启动剧情,听来清清爽爽。“离闽西过赣湘露宿风餐,吃干粮舔盐蛋住洞越山。背长子怀六甲与夫同行,走蚕丛鸟道万里填四川。”这段十字句唱词,则交代离乡背井,不远万里入川的情景,遣词造句尤佳。

剧本中的唱词,又注意贴近人物的身份、年龄和情感,丰满了人物形象。如赵书林初次拜访宁徙的唱词:“海棠香国开晴霭,步履逍遥踏翠微。青鸟往来鸣客至,黄鹂上下傍云飞。”文绉绉的,活脱一个饱学的书生本色。宁徙的唱词:“两江兰桂多森秀,一路林园有瘦肥。唯爱村翁真乐处,衡门无日不春辉。”表露出移民女对落脚地的赞赏。

《填四川》中的角色,生、旦、净、丑皆有。人物有忠奸之分,美丑之分、善恶之分。他们的唱词个性鲜明,恰如其分。如丑角宣贵昌的唱词,揭示了他对情敌常维翰的刻骨仇恨,也流露出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的复杂心理:“终归都是家乡人,生离死别也生情。匪寨老二传来话,维翰坐三是罪身,夺我宁徙气难消,今天他是活不成。”

剧本道白方面,注重简洁明快,没有多余的口水话,紧紧围绕剧情。如赵书林在《思君》一场中的道白,从侧面讲述常维翰数年的生涯,既省略了场景,又明辨了缘由:“宁徙,您夫君常维翰在老林打死老虎,怒喝虎血,却被土匪强掳。匪寨就在本县铜鼓山。匪首孙亮敬你夫君武功,拜他为把兄,要他做三头目。他誓不为匪。孙亮夫人就写信托了她表哥的我,我托了在县衙的亲戚程师爷,帮衬他任了把总。”

《填四川》剧本中的唱词和道白,语调语气变化幅度大,有柔情蜜语,有切切求告,有含冤怒斥。这些唱词和道白,从心灵撞击到唇枪舌剑,呈现着情感的波峰浪谷,淋漓尽致地展示了语言抑扬顿挫的艺术,更是验证了作者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恰当把握。

五、意蕴十足,值得推介

王雨在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的创作谈中说:“这是艰难的跋涉。我认真查阅了相关资料,做了大量笔记。”他回忆道,当初写完长篇小说《填四川》后,他去了明清建筑保存完好的万灵镇,去了客家移民后代众多的盛产夏布的盘龙镇,思路再次被打开。他修改了初稿中故事的发生地点;了解到当地的民风民俗,包括老人传唱的民歌、织麻歌,他把这些来自生活矿藏的采掘,用于了剧本。使艺术情境创造和人物刻画更富于生活质感。从他的创作谈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剧作者力图在历史题材中有所超越有所寄寓的用心,体会到他对文化品格的追求。

京剧文学剧本《填四川》注重写实与写意的结合,叙事与抒情并重,扩展了这出戏的意境。人物内心独白具象化的处理,人物在不同时空中心灵的交融与沟通,营造出诗化的意象。这些手法的相互补充,则增添了舞台剧的厚度,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产生了强烈的审美效应。

综上所述,京剧剧本《填四川》没有简单地停留在浅表层面,对“湖广填四川”进行政治图解和道德评说,而是代之以丰满感人、立体鲜活的艺术形象,透视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人性美。剧本艺术地展现了移民女杰宁徙的坚韧有为,展示了她与闽西武士常维翰、土著士绅赵书林的生死爱恋。人生的百般磨难,创业的万般艰辛,演绎出感人的人间悲喜剧。更重要的是,本剧深刻地艺术地反映了天府之国从万户萧疏走向复苏的过程,具有史诗意义。作者借一个历史故事的话题,升华出心灵与精神的意蕴,足以让我们感知那逝去的悲怆和传统的灿烂,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思路,来重新审视和解读天府之国蹒跚而坚定的发展进程。

京剧剧本《填四川》的创作,也给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京剧新编历史剧大有作为。这个剧本,为下一步京剧舞台艺术创作,提供了一个广阔的想象空间。思想性、观赏性、艺术性的有机融合,使京剧《填四川》获得了上乘的美学品格,同时也拥有了可以预期的市场效应,拥有了可以预期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我们相信,这个好看、励志的京剧剧本,将会在京剧舞台上大放异彩。

杨耀健,重庆市文史研究会副会长,作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