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新大众评论|直面烈日,成为盛夏——对话《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2025-10-10 12:34:43 来源:重庆文艺网

文/董小玉、何芝娟

“在隆冬,我终于发现了,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这是阿尔贝·加缪在《夏天集》里的经典语录,时至今日,它仍为许多身处困境的人点亮希望,给予他们勇气与激情。这不是一句廉价空洞的口号,而是一种具身的生命体验,是对荒诞世界的清醒回应。加缪的散文集《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正是借用了这句话作为书名,书中收录了加缪的《反与正》《婚礼集》《夏天集》三部文集,跨越了十七年光阴,既有地中海阳光下废墟与沙滩带来的感官冲击,也有对生命荒诞本质的理性觉醒,它完整地呈现了加缪的感性体验与理性思辨的互动轨迹。纵观全书,它不仅是一部哲学随笔,更是一幅指引现代人如何面对困境、热爱生活的精神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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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与海滩:身体感知的意义 

加缪的文字有一种奇特的温度,总是先触动感官,再抵达心灵。他让哲思回归到最原始的感官:提帕萨被阳光晒到发烫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的苦艾清香、贾米拉风里“裹挟着花粉与古老神灵的气息”……正如梅洛·庞蒂所言,“身体是我们拥有世界的方式”,加缪对生命、死亡、意义的思考,总是从身体的感官出发,由内而外,化为思想的力量。这也正是他的思想与传统存在主义的不同之处。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可以将“不可战胜的夏天”可被理解为一种生理意义上的乐观主义。加缪并不盲目地相信生活会自然地变好,而是即便身处最为寒冷、黑暗的冬日,他的身体依然能感受到夏天烈日下岩壁的温暖触感。这种记忆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毛孔和皮肤对于夏天的真实烙印。

在数字“云端”主宰的今天,我们将生活托付于互联技术,在算法推荐和虚拟交互构筑的数字世界里,我们对生活的感触日益“悬浮”,这种对直接经验的疏离,恰如学者项飙所警示的“附近的消失”。而加缪对阳光与海滩的感官体验,则是以文学的方式,呼应着“重建附近”的主张——即重新用身体去感知、去触摸、去融入我们切身的真实环境。加缪的文字邀请我们重返那片地中海的海滩,让阳光灼烤皮肤,让海风穿透衣衫。这并非怀旧的浪漫主义,而是生命的必需,正如他所说:“如果我试着触及我自己,那一定是在这光的深处。”唯有通过身体的直接参与,我们才能重新获得对世界的真实把握,才能在荒诞中保持清醒并在认清生活残酷的真相之后,依然坚定地热爱生活。

有意识的死亡:活在烈日下

如果说“阳光与海滩”是加缪引导我们接触世界的感性起点,那么“有意识的死亡”则是理性思考的深层延伸。这不是对生命的否定,而是加缪式的反抗中最有力的肯定。它意味着我们在明白生命的有限性之余,要求人以极大的清醒直面生命的有限,从而带着更加赤诚的热爱与激情去体验生命的每一刻。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大智慧,知道盛宴终会结束,才更珍惜当下。思考死亡,不是为了美化生命的终结,而是为了倒逼出对生命最极致、最真诚的热爱。

加缪将死亡视为生命结构的一部分,意识到人终有一死,不是为了堕入虚无,而是为生命的价值确立最真实的刻度。在《鼠疫》中,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城市,反而成为了人性光辉与懦弱的试金石。里厄医生日复一日地工作,并非确信胜利,而是因为在死亡面前,唯一的道德就是与之抗争,并珍视每一个生命瞬间。正如加缪在《西西弗神话》里所言:“活着就是使荒诞活着。使荒诞活着,首先就是正视荒诞。”正视死亡,珍惜生命中的一切,无论美好与荒诞。

加缪对于死亡的思考,也自然延伸出对社会的疏离与批判。他在书中讽刺“巴黎上流社会”的虚伪与空洞,选择在孤独守护真实,恰是在“有意识的死亡”指引下,让自我回归生活。这种“孤独的智慧”,正是现代人所需要的——主动选择与社会保持距离,以守护内心真实性的道德勇气。这不是孤僻,而是一种清醒,是为了避免被社会的喧嚣和虚假所同化。在人人追逐点赞和关注的算法时代,这种自愿选择的孤独,是保持精神独立、拒绝被定义的现代性反抗。

因此,“有意识的死亡”不是一个阴郁的终点,而是一个充满动力的起点。生命的全部意义和重量,以一种实在的方式落在我们肩上,落在生命中每一个无法复制的瞬间。

不可战胜的夏天:生命力的隐喻

“不可战胜的夏天”,不只是一个季节,也不只是简单的乐观情绪,更是一种内在的精神气候,一种经过感性滋养与理性淬炼之后,在内心稳固生成的、足以抵御外在严寒的生命力量。

这种力量之所以“不可战胜”,并非因为它能消除冬天的苦难,而是因为它确保苦难无法从内部将人摧毁。正如西西弗一次次将巨石推上山巅,他的胜利不在于成功,而在于他在徒劳中投入的专注与激情,在于“他的命运属于他自己”。他的夏天,是他推石过程中每一刻的清醒与感受,这使他超越了命运的惩罚。

在现代性困境中,加缪的哲思无疑是一剂 “强心针”。它不同于消费主义许诺的即时快乐,也不同于成功学鼓吹的虚假激情,更不同于网络时代易逝的情绪波动。它是一种更具韧性的希望,其核心在于:不要幻想外在的寒冬会无故消失,而要专注于培育自己内心的盛夏。面对“躺平”与“内卷”的双重困境,加缪的答案或许是:拒绝非此即彼的选择,既不放弃,也不陷入异化的疯狂,而是主张一种“有意识的投入”——在认清生活的荒诞后,依然能热爱生活,创造属于自己的意义。

《在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集中体现了加缪中后期的思想精髓:在黑暗时代坚守光明,在荒谬中创造意义,并通过“地中海精神”平衡激情与理性、个人自由与社会责任。这本书不仅是对战后欧洲的反思,更是一份超越时代的生命宣言——鼓励每个人在自身的“寒冬”中,发现那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加缪最终交付给我们的不是理论,而是一种能力,一种信念: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也应当,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战胜的夏天”的培育者。它始于走下“云端”,用双脚感受大地的温度,用皮肤感受风的阻力,像加缪一样,“从这光的深处”触摸自己存在的真实性。它成长于勇敢地正视生命的全部真相——包括其荒诞与死亡——并拒绝一切谎言与逃避。在此基础上,投入具体的生活,去爱,去行动,去承担,去“活在烈日下”。最终,所有这些体验与选择,将内化为一种无比稳固的内在生命力量。它让我们相信,无论外部世界如何严寒,我们都可以依靠自身的光和热,富有尊严、充满激情地活下去。

“在隆冬,我终于发现了,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这不仅是加缪的发现,更是一份面向所有人的邀请:去探索,去培育,去发现你身上的那个夏天。它就在那里,等待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