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2022年7月6日,由三峡川剧艺术研究传承中心(重庆市三峡川剧团)创排的本土原创现代川剧《峡江月》登上第五届川剧节舞台。该剧是重庆市近年来新创川剧的代表剧目之一;是“万州戏剧现象”的又一亮点;是闻名遐迩的“下川东”川剧艺术传统的再度转身与亮相。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邀请文化评论者和部分观众参与本剧的观评活动,他们将从剧目缘起、文化背景、艺术特色、呈现情况等方面,对本剧进行介绍和讨论。
历史深处的“守护”——川剧《峡江月》的诗意表达
文/赵勇
这一晚,我在川剧《峡江月》的高腔中,恍惚间看到了秦岭的山和江南的水。与西方戏剧的“史诗”笔法相比,中国戏曲“花部”中的“南腔北调”,简直妙不可言。人们用歌舞演故事,用命运传真情。

我一直相信,戏剧是由一方水土雨露经年化育而成,那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与天地万物的对话,《峡江月》就是如此。故事的发生地原四川万县,现在的三峡腹地重庆万州,蜀道之难、生存之艰、世道之苦并没有摧毁彼时人们的生存意志和对幸福的向往。茶馆老板江小月,接连痛失三个有恩有义的男人,不断跌倒爬起,收拾心情,在战火和生活的摧残中继续守护和追求真爱。他们的情感接力,经得起考验,爱得坦坦荡荡、活得潇潇洒洒;他们茶馆互助,国难当头,激流勇进;他们走峡江、望明月,豪情万丈、柔情似水。
《峡江月》中有爱情之悲,但不撕心裂肺,有爱情之媚,但不无病呻吟,因为这一切和大历史、大山水有关。所谓大历史指的是,故事爱情中的悲欢离合,是小人物在历史航船中的颠簸。大山水指的是在峡江地区生活的人们有一种天然的战山斗水的顽强生命力。在抗战和内战期间,万县都是连接江汉平原和四川盆地之间重要的战略交通重镇,全国各地人员往来频繁,在此落脚生息。江小月经营的茶馆和水老大从事的码头航运,都是非常典型的巴蜀公共空间。江小月的前夫死于日本大轰炸,而水老大冒险转运抗日物资,为国牺牲,既是爱国也是爱家,他对江小月守望十二年。江小月喜欢铁骨铮铮的汉子,称水老大为真男人,既是一种两性之间的情爱流动,也是对慷慨赴国难的英雄的爱慕。内战爆发后,茶馆老表刘望成了有待“成长”的角色。刘望胆小怕事,他自知无法入江小月的眼,但依然默默守护茶馆这个“家”的完整性和可持续性。在他看来,只要茶馆这个物质基础在,生活就会继续,家就没有散。所以茶馆凋零,他不离开,茶馆被卖,他竭力反对。刘望把这个望江茶楼看成是与江小月“相守”的见证。当反动势力丘八威逼江小月说出刘望的下落并强抢茶楼的时候,刘望在完成护送船帮孤儿的任务后回来了,并最终为救江小月死在丘八的枪下。在那一刻,他听到了江小月对他的赞美,成为了真正的男人。编剧郑瑞林曾在去年成都举办的川剧创作与评论研讨会上作了《红色题材的诗意表达》的发言,“红色题材剧作不一定全部聚焦于革命领导者或者声名彰显的人物,普通百姓的历史及命运,同样具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些小人物的革命光辉,并不完全是完全“天下为公”的家国意识,而是有一种底层视野下的私人情感在起作用。他们将革命化为一种温暖的注视、情感的守护和相互之间的恻隐之心。比如水老大和刘望这两个男人他们“一明一暗”“一里一外”,前者满嘴“开黄腔”大胆表达,保护小月不被欺负,后者“酸溜的”说话,小心翼翼照顾。这种爱情不是建立自私自利的对爱的嫉妒和占有,而是有以一种朴素的古礼之美。还有来自上海的小茉莉,被江小月所收留,原因之一自然是江小月的抗战意识的自觉,因为江小月知道小茉莉寻亲的对象是国军抗日战士,更重要的是她底层姐妹的同情和关爱,同是天涯沦落人。

《峡江月》的“川味”不只体现在万县人民敢爱敢恨的鲜明性格、家国一体的豁达胸襟,还流转于其独特的审美“韵味”上。该剧采取的悲剧喜演的表演方式,既有孤苦无助时铿锵有力的时代控诉,也有缠绵悱恻的爱情试探。比如当她和水老大的爱情被传统封建家长三叔公阻挠被当众羞辱、围攻,仍不甘命运,声声泣诉。当他被逼着去退聘礼,两人眉目相送,互相爱慕对方,又要恪守礼数,这个时候,用了角色自白的方式,互相唱出自己的心里话,让观众知道各自的情感顾虑。这样一种互猜心思的感觉,像极了昆曲中情窦初开的恋爱桥段。
本剧主角江小月的扮演者谭继琼,扮相俊美,嗓音甜润,唱腔明亮而温婉。哭诉的时候,川剧高腔传递出一种有力量的美感,她思念自己所爱的人,但却“哀而不伤”,还有活下去的决心。谭继琼是戏剧梅花奖得主,近年主演的《鸣凤》《白露为霜》等川剧作品备受戏剧界瞩目,这些作品都将女性提升到一种主体性视角,刻画出四川女性刚柔并济的性格和对独立人生的主动性追求。川剧花旦高腔“宛转”而不低靡,气息在疾徐间回旋上升,从锁眉低吟过渡到清澈见底的高音,然后迅疾消散于舞台上空。这种腔调的“突转”仿佛是女性主人公对自我生命价值的一次确认和回归。
水老大等船工在运送战略物资中遭遇日军大轰炸壮烈牺牲,这一场景让人印象深刻。这一段将川江号子的“喜剧”精神融入到悲壮的历史语境中,从容传达出水老大等中国底层人民英雄主义气概。川江号子用四川话演唱,演唱富于激情,发音硬挺洪亮,吐字清晰有力,强调字头喷口,音色坚实,节奏自由而又符合劳动规定节拍。船工号子由号工领唱,众船工帮腔,号令而歌。每句领腔都要“喊”起来,而且每句扫腔都要给船工的帮唱一个“哟呵呵,嘿咗”。我们能感受到在滔滔江水和高空盘旋的日军飞机的轰炸中,这些船工们一鼓作气划桨向前冲锋的场景。水老大领唱,“峡江儿郎血满腔”“闯得过去地久天长”“闯不过就如梦一场”,其他船工以“哟呵呵,嘿咗”跟随帮腔,要求大家同仇敌忾、不畏生死。这种一唱一和,急速推进的声浪,在一声剧烈的爆炸中戛然而止,这是一种自我力量的超越,也是率性而为的男性气质表达,具有非常震撼的阳刚之美。川江号子高亢粗犷、婉转悠扬、风趣幽默。水老大面对生死时刻,想起了婆娘,想起了江小月,这时,他唱到“家乡亲人如想我”,然后大家集体喝酒,紧接着众船工一起唱“各人都有心头肉。”非常俏皮的语言,讲出牺牲者内心的不舍和迎接牺牲的达观。

《峡江月》的舞台前景两侧分别是江亭一角和盘根交错的黄桷树,地域符号简洁生动:望江亭是一种守望,望眼欲穿的等待,那也是刘望的隐忍和坚持;黄桷根系让人联想到一种生死相依的命运纠缠,江小月念念不忘的好男儿魂安于此。舞台主空间承担叙事功能:几把竹椅,几张方桌,几盏清茶,几度春秋。四川茶馆,别具一格。这里乡音袅袅,川民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个茶馆被置于活动装置中,分别由两侧向中间缓缓移动,并拼贴为一个整体,随后故事徐徐展开。这使得茶馆成为一种陌生的熟悉场域。望江茶馆发生的戏剧性事件被披上一种历史真实的外衣,我们熟悉的“茶馆”味道没有改变,同时也带来一种“新奇”的现代观剧感:舞台装置打破幻觉,让我们依然需要一种冷静的距离去审视那个历史褶皱下底层人们的真实的生存境遇。这个茶馆中包蕴的东西依然需要在当下继续燃烧。
舞台后景中是一幅夺目的巨幅纱帐,上有一轮圆月,透过纱帐后面是崇山峻岭下朝我们奔来的汹涌峡江。台下的观众,透过朦胧的纱幕,目睹了以江小月、水老大为代表的川江人民,在历史深处的真情守护和生生死死的民间传奇。
作者:赵勇,系艺术学理论博士,重庆邮电大学副教授,重庆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本文照片由余小武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