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2022年7月6日,由三峡川剧艺术研究传承中心(重庆市三峡川剧团)创排的本土原创现代川剧《峡江月》登上第五届川剧节舞台。该剧是重庆市近年来新创川剧的代表剧目之一;是“万州戏剧现象”的又一亮点;是闻名遐迩的“下川东”川剧艺术传统的再度转身与亮相。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邀请文化评论者和部分观众参与本剧的观评活动,他们将从剧目缘起、文化背景、艺术特色、呈现情况等方面,对本剧进行介绍和讨论。
战时背景下的情义江湖——评川剧《峡江月》
文/刘平
7月6日晚,我走进川剧艺术中心,观看川剧《峡江月》。该剧开场不久,我和所有观众都被带到1930年代的峡江边,被带进望江客栈,目睹一群有情有义之人的故事。
印象最深刻的人物是演员杨小龙扮演的刘望,他是全剧中前后变化最大的人物。他不像潘文建扮演的水老大,从出场到结束,都是英雄的形象,令人仰慕,亦不似演员李菊斌扮演的丘八,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仗势欺人、趁火打劫的小人,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刘望一出场,含胸驼背,身系围裙,拿着毛巾,俨然一副店小二的形象。他暗恋江小月,但面对陈家三叔公的权威、丘八的人多势众,显得唯唯诺诺。即使江小月被刁难和欺负,却不敢和这些掌权者起正面冲突,不能像水老大那样,为救伤员,见义勇为,令自己背部受伤。不过,刘望的胆小懦弱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目睹水老大的豪情仗义后,不再只是嫉妒江小月对水老大的一片深情,他放下心中嫌隙,愿意陪江小月夜闯峡江,寻找水老大。他明白了江小月之所以心慕水老大,是因为水老大深情难比,他不仅苦苦等了江小月十二年,还愿意继续等她十二年,更在家国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
刘望知道江小月喜欢这样的男性,后来,在江小月被丘八一而再地勒索时,他不听江小月的劝说,接过水老大曾经的唢呐,以此为战斗武器,要挟丘八,最终他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却获得江小月的好感。刘望临死之际,江小月对刘望的情感也发生变化,一开始二人互相帮助,江小月对刘望只有兄妹情,随着战争的推波助澜,刘望舍身相伴,江小月无以偿还,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是爱情让刘望发生了变化,他一心护月,其气可谓浩然。

川剧《峡江月》的故事背景设置在1938年秋至1949年初,故事开始的时间正值国民党将内迁重庆,作为陪都,随之而来的是日军的战略轰炸。战争让江小月经历三次生离死别,恰如江小月的台词所唱:“有恩的人,九五惨案死非命;我爱的人,抗战为国献了身;爱我的人,为我投身把命殒”。这个女人的三段情感经历,勾连近现代史上的大革命、抗战、内战。因为战争,江小月的丈夫陈老三死于万县九五惨案,江小月为此守寡多年,但人非草木,很难做到守寡一辈子,江小月也因此面对情与礼的冲突,面对亲情与爱情的进退两难。对江小月钟情多年的水老大,因抗战急需物资,甘愿献出自己的船只运货,还亲自带领弟兄将货物运往前线。在观看过程中,看到水老大和兄弟们出船那场戏,我蓦然忆起臧克家在1934年写于青岛的诗《壮士心》:“江庵的夜和着青灯残了,壮士的梦正灿烂的开花,……前面分明是万马奔腾,他举起剑来嘶喊一声,从此不见壮士归来,门前的江潮夜夜澎湃。”虽然水老大举起的不是剑,而是唢呐,但唢呐凑出的一曲壮歌丝毫不逊刀剑。剧终后,不禁为水老大的侠肝义胆感动,遂吟诗一首:
《咏水老大携兄弟运货》
风雨拍浪夜已深,浮云聚散总关情。
况当战事无停歇,日机临头阻此行。
危樯独夜舟,月涌大江流。演员谭继琼扮演的江小月虽是女人,亦有巾帼须眉。她得知水老大有难,奋不顾身去江上寻人。但国破家何在,情爱复奚存,她未找到水老大尸身,便将一尺红绫挂于客栈的黄葛树上,以示哀悼。面对丘八恃强凌弱,江小月敢于反抗,毫不惧怕,据理力争。因战争流离失所的男女老少,萍水相逢,她统统收留,不计得失。为营救被抓去当壮丁的四名养子,她雨夜闯学校救人,并愿意将自己经营多年的望江客栈拱手让人,只为保养子平安无事。不禁再吟诗一首:
《江小月心忧养子》
内战爆发壮丁上,丘八邀功学生凑。
望月冒雨赴学校,仓皇救人趁暴动。
独留客栈月无畏,身在峡江望云安。
江水湍湍心亦燥,祈求养子有依靠。
除了刘望、江小月、水老大等主角有情义,王先生、李半仙、小茉莉、船工等人,包括未曾出场的陈老三,皆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些身处抗战大后方的普通人或知恩图报,或心系家国。因他们的存在,非常态下的人之常情被演绎得感人至深,整部剧构建了一个战时背景下的情义江湖。诚然,这一江湖存在于特定地域范围之中。这一特定地域便是抗战及内战时期的万县,可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川剧《峡江月》所呈现的地域文化为战时背景下的情义江湖锦上添花。首先,撞击观众耳膜的是方言,所有演员都说四川话。必须承认,川剧的唱词既通俗又蕴含地域文化,凸显了地方性。《峡江月》提供了一个样本,川剧,乃至地域文化应以怎样的方式存在和存续。通过极具地方特征的川剧唤起人们的文化乡愁亦不失为一种妙法。尽管《峡江月》提供的地方性是过去时态,但因为历史足够厚重,情感足够共鸣,这种地方性会穿越时空,由言入心,直击时人的心灵,带来情感共振,雅俗共赏。此外,方言不仅增强了《峡江月》的现实感和真实感,亦是一种姿态,是对某种单一、模式化、规范化的语言形态进行反抗。不仅如此,选择一种语言便是选择一种身份,选择一种思维方式。《峡江月》的人物使用四川话,在表演过程中,不同的人物说话的方式各异,或仗义执言,或唯唯诺诺,或大放厥词,或颐指气使,呈现出不同人的身份差异。《峡江月》保存了方言的母语特征,呈现出语言的复杂和多样,这是对川剧质量和规格最有力的捍卫方式之一,以至其不被更为强势的意识形态归化和规训。
由于故事发生在日军轰炸重庆时期,剧中亦有多处日军轰炸万县的场景,在观剧过程中,我被带进大轰炸时期的重庆,尘封许久的记忆被激活。由剧及己。这部川剧把我带回到战时重庆,带回至1939年,蓦然忆起祖辈们的不幸遭遇。此刻不弹闲涕泪,止戈举笔诉轰炸。1937年,富阳沦陷,日军占据松筠公寓,郁达夫七十多岁的郁母惨死,郁达夫发誓“无母可依,此仇必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1939年5月3日,日军再次轰炸重庆,祖父五十三岁的母亲在江北河边殉难,祖父于2007年2月16日写下《永世不忘的国仇家恨》。确然,当下的我们需要铭记历史,被遗忘的重庆大轰炸是再次凌辱,被遗忘的万县九五惨案是二次创伤。《峡江月》的意义之一便在于教人勿忘历史。因为1939年5月3日的重庆“五三”大轰炸,曾祖母和祖父的妹妹惨死在重庆江北河边,八岁的祖父成为孤儿。祖父及他的弟兄姐妹与剧中被江小月收留的四名养子有相近的遭际,没有了原生家庭的庇护,或流浪漂泊,或寄人篱下,或任人宰割。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曾饱受战争摧残的人们。血债不一定血还,但血债不会一笔勾销,因为它真实地发生过,亦真切地带来了巨大而深远的伤害。

我们谁都无法否认历史上真真切切发生的事情。以暴制暴,显然已不可能。但珍惜当下,不忘国耻,自强不息,拒绝遗忘,竭力向世人和后人还原历史,呈现真相,必不可缺。今日的和平,确是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对死者最好的告慰,就是让更多人知道他们的死因,还他们一个公道。鲁迅曾在《为了忘却的纪念》写道:“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纪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是的,不能承受的灾难之重,就转化为可被知晓的生命之文吧!
《峡江月》是一部纪念万县抗战的优秀川剧,它不仅为观众呈现出一个战时背景下的情义江湖,还让观众走进万县抗战的历史。读史以明鉴,资古以鉴今。我亦谨此拙文纪念那段在中国近现代史乃至战争史上刻骨铭心的岁月,献给那些为战争作出贡献和牺牲的人们。
(作者为中山大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