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文旅戏评——第五届重庆青戏季专题评论之四
2023-10-29 21:17:40 来源:重庆文艺网

编者按:第五届重庆青年戏剧演出季暨“双城剧汇”2023成渝戏剧创作展演周在渝开幕。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和重庆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联合组织来自高校、科研院所及民间文艺社团的评论家开展了专题舞台艺术观评活动。评论家们观摩了重庆青戏季16个参赛剧目,并开展深入研讨。本系列评论文章将为读者呈现本次展演活动的精彩看点和艺术亮点。

荒诞中的希望

——评戏剧《等待戈多》

文/王静

爱尔兰小说家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被誉为荒诞派戏剧的经典之作,它的横空出世打破了传统戏剧的创作模式,带来了戏剧形式的革新,被多次搬上戏剧舞台。本次重庆青年戏剧演出季中所呈现出的《等待戈多》展现了独特的艺术个性,试图通过时间性中的无数瞬间与静止、舞台空间重复循环的无意义行为,以更加具象化、夸张化的手法向观众展示剧作荒诞背后的精神希望。

一、瞬间与静止中的逃逸

时间性向来是学人研究《等待戈多》的关键入口,舞台戏剧对此的呈现也成为观众所关注的焦点。剧名中的“等待”一词已经直观显示出剧作的时间观念,在具体的呈现形式上更是通过无数个重复循环的瞬间与刻意强调的静止突出人物在寻求希望的漫长等待中,与时间共存时的逃逸。

《等待戈多》打破了数字化概念的时间经验,整体上采用许多相似瞬间的重复与静止体现人物的生命体验。在戏剧的第一幕中,戈戈脱鞋的动作重复了很多次,起初他坐在树下,两只手使劲地拽、筋疲力尽,累得不停喘气。稍作休息后又开始重复同样的动作。狄狄提出跳塔的提议后走到戈戈身边,帮助他脱鞋,加入了这一不断重复的瞬间。直到第一幕即将结束,波卓和幸运儿上场之前,戈戈一直停留在与“鞋”有关的瞬间。观众的焦点由此聚集在“鞋”上,作者从未明确地标明故事发生的日期与钟点,而是以具体动作的重复向观众展示时间的流逝。时间在此种处理中丧失了标志事件背景意义的功能,沦为了承载人物生命信息的场所。与重复性的动作并行的,还有人物语言的反复延宕。戈戈和狄狄的交流过程即是不停地重复对方的话语。例如在两幕戏剧的结尾,都出现了这番对话“那么,咱们走吧?”“咱们走吧。”他们交换了彼此的台词,不断重复的对话使语言流失了意义,变得麻木机械。贝克特在谈到《等待戈多》时,强调了重复是这一戏剧的重要原则,瞬间的重复消解了时间与人物生命之间的紧密联系,将人物的存在带去了更加广阔的领域。

image001

与重复性的瞬间相对,静止构成了本次戏剧时间性表达的另一重镇。在本次丁乙导演的这版《等待戈多》中,静止通常以“相对”的形式表现出来。所谓的相对,即是关于人物之间表现状态的对比。主从顺序颠倒之前的幸运儿可以看作一个典型的静止。他的静止并非仅仅表现在台词稀少,而是由他所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所带来的集体沉默。波卓为了向戈戈和狄狄炫耀自己的奴隶,要求幸运儿展示他舞蹈和思考的能力。他舞蹈时,其余三人保持仰头看天的停滞,随后而来的狂欢下,幸运儿失控了,他滔滔不绝,毫无停顿的思考再次使其他人物陷入静止。众多重复的瞬间消解了动作意义的光环,加剧了对人物存在的嘲讽,暗含着世界虚无的危机感,而遽然出现的静止却使非理性的时间观展现出与生命的关联。“等待”是剧作的中心,也可以理解为戈戈与狄狄对于生命拯救的期待,但在时间性的重复与静止中,这种期待丧失了积极的意义,沦为消极的逃逸。但逃逸并非意味着剧作要陷入虚无,主人公对于被救赎的期待从未彻底消失。

image003
image005

二、无意义行为下的抗争

戈多作为全剧的中心,他的不在场构建了整个戏剧的发展过程。在没有起始与终结的等待中,戈多的名字被一次次的提及,人物的等待行为被分解为了无数个无足轻重,无聊机械的重复性瞬间,戈多在这些瞬间中以虚假的在场和抽象的名字降临,“在而不在”的状态使戈戈和狄狄陷入没有尽头的等待。为了显示自身在非理性时间中的存在,获得戈多的救赎,他们以众多无意义的行为来展开与虚无的抗争。

此处再举上文戈戈脱鞋这一动作,微不足道的“鞋子”在第一幕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一静态物体的存在带来了戈戈“脱鞋”的动作,紧接着又引发了两位主要人物之间无逻辑的混乱对白,戏剧由此展开。穿在戈戈脚上的“鞋”可以看作对自由的束缚,他拼尽全力、累得气喘吁吁也要一脱再脱,由这个无意义的动作发泄着对抗着再一次无所获的虚无等待。对“脱鞋”这一平常动作的放大表达使观众与人物的精神在某个时刻达到了共鸣,脱不下的鞋象征着人在社会中无法逃避的烦恼痛苦。最终戈戈使尽平生之力,终于脱下了那只鞋子。他拿起看了看,摸了摸,鞋子里什么也没有,狄狄凑上前,“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脚出了毛病,反倒责怪起鞋子”。在狄狄看来,脱鞋之于戈戈是庸人自扰,而对于戈戈而言,当他的全部精神聚焦在摆脱鞋子上时,尽管疼痛了肉体,却在无意义的反抗中收获了精神的抚慰。对抗绝望,追寻自由正是人类生存的母题。

戏剧中充斥着无意义的语言行为,众多大量重复的对话是“遗忘”带来的后果。“遗忘”同样可以看作是戈戈和狄狄对抗虚无等待的反抗。戈多时隐时现的暧昧踪迹使戈戈和狄狄陷入荒诞与尴尬的无终结的等待。无法消解的压抑和焦虑让他们不断寻求等待中的解脱,“遗忘”是人物采取的对抗策略,将日复一日的机械行为化为每天的新鲜事,旁观者眼中的重复于局中人而言,是全新的开始。

粗鲁的动作与遗忘带来的乏善可陈的对话极大淡化了剧作的情节要素,但这一处理恰恰映射出人物的生存意识和思想状态。戈多的“在而不在”让人物陷入内心的混沌,但其采取无意义的行为与荒诞的命运对抗,在虚无中虚无地杀死时间,重寻戈多的救赎带来了戏剧最具冲击力的爆发。

三、不确定性里确定的希望

不确定性是《等待戈多》中反复传达出的观念。在后现代主义者的描述中,不确定性被描述为含混、多元、反叛与推翻一切,它解构着所有已存在的秩序,但就此来看,破坏了所有确定的不确定本身就是一种确定的存在。在戏剧《等待戈多》中,正是时间、场景、人物的不确定带来了人物所追寻的确定的希望。

戏剧一开场,戈戈和狄狄如夜游神般绕场行进,灯光开启,他们展开了无聊的对话,对话中关于时间的存在没有具体的指示,只有“明天”“今天”“昨天”的模糊概念。关于“等待”的事件中,最重要的时间却被作为了隐而不示的信息。时间的流逝在剧中没有认识连贯的顺序,仿佛是突兀出现的,例如第二幕中的波卓仿佛是在一瞬间变成了盲人。时间的变化只出现在无数个重复的瞬间中,由人物机械化的动作与不断反复的话语暗示着客观物理时间的凝固,线性的时间秩序已经崩溃。

image007

从场景上看,人物的活动空间局限在一条荒凉的乡间道路、一个土堆和一株秃树。但这样简单的空间却隐含着更多的不确定。不明确的地理位置使观众无法推断人物的家乡与背景,随处可见的不知终点的道路让人物从未知的地方来,又到未知的地方去。但路的不确定又提供了一种确定的意义,即使这条路充满了未知,但它仍旧成为人物唯一可走的路,不论戈多是否会从路的尽头降临,路在此处的唯一性是可以确定的。

时间与空间的模糊不清使人物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戈戈和狄狄两位主要人物从戏剧的开始到结束始终停留在光秃秃的树下,没有过去,没有身份,没有一切可推断出的与社会的关系连接。并且就这两个人物本身而言,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还是一个已经在等待中分裂出第二人格的患者?这一问题同样是难以确定的。戈戈和狄狄在戏剧中展现出了类似于一人的双面。狄狄比起舞蹈更爱思考,经常喋喋不休,戈戈嗜吃又嗜睡。当他们讨论《圣经》时,狄狄思考的是两个贼的得救,戈戈只记得有彩色的地图。他们两个似乎对应着灵与肉的双面。戏剧第二幕中二人的假装谩骂和对抗,更像是一个肉体在竭力驯化双重人格。

image009

戏剧中无处不在的不确定好像验证了世界的荒诞虚无与追寻等待的无意义。但除去表象,深入剖析,却能预见重重不确定下的确定性存在。时间的不确定让人物丧失了追溯过去的记忆和能力,却指向绝对确定的未来;不确定的乡村小道是未知的也是唯一的;无法分割的两位人物却持有同一个目的——等待戈多。等待是戈戈与狄狄赋予自身存在意义的表现,戈多是他们对于精神世界的荒芜开出疗愈的最后药方,是他们用来对抗荒诞世界的武器,尽管这个武器看起来更加荒诞不经,但却实实在在地显示了他们与虚无对抗的勇气与坚持。

image011

本次重庆青年戏剧演出季所上演的《等待戈多》,以极简风格的舞台呈现出了多棱镜一般的戏剧效果。恰到好处的灯光变换、贴合情景的背景音乐与青年演员纯熟的演技为观众提供了一场绝佳的视听盛宴,也传达出人物超越荒诞,追寻希望的坚持。戈戈与狄狄身处荒诞之中,或者说他们本身构成了荒诞的一部分,但仍以等待的行为来印证自身生存的意义,以无意义来对抗虚无,奋力超越荒诞,寻求自我的救赎。戏剧的结局是无终结的,但正像舞台上秃树的几片绿叶,无尽的荒诞中始终存在确定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