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凯
早在2024年11月的剧本创作论证会上,当我得知四川人民艺术剧院与重庆话剧团要将罗伟章60万字的长篇小说《谁在敲门》搬上舞台时,不禁暗自捏了一把汗。罗伟章的原著洋洋洒洒六十多万字,厚得像块砖头,虽然只写了一个家庭十余天的变故,但笔触极为绵密细致,心理描写尤为精彩,间或有画龙点睛式的议论。惯常话剧中的峻急陡峭的情节冲突在这部小说中并不多见,取而代之的是需要细细品味的情感矛盾和观念冲突。把这样一部小说改编成话剧无疑有相当的难度。看完演出,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这部“成渝国际戏剧双城记”的硕果,不仅成功将文学文本转化为舞台语言,更以现实主义的笔触,在川东那扇斑驳木门的开合之间,绘就了一幅乡土中国转型期的微型社会图谱。优秀的戏剧总能让观众在个体悲欢中触摸时代的脉搏,《谁在敲门》正是以这样的姿态,让我们在门内的柴米油盐与门外的时代洪流中,读懂乡土伦理的崩塌与重构、个体命运的挣扎与坚守。
一、人物群像:在“体面与破碎”间折射乡土众生相
话剧《谁在敲门》最大的亮点在于成功塑造了人物群像。许氏家族成员众多,却各有特点。主创将他们置于传统伦理与现代冲击的夹缝中,每个人物都是乡土裂变的具象符号,尤以许春红、李光文与许春明的形象最具代表性,共同构成了转型期乡村的三重镜像。
许春红是传统家庭伦理的守护者,却也是被时代击碎的内心受困者。重庆市话剧院演员王弋以利落的短发、浆洗发白的蓝布衫,将这位川渝女性的坚韧与脆弱演绎得入木三分:她总攥着抹布擦拭桌案,这个重复动作是她维系家族体面的隐喻——当丈夫李光文入狱,她默默收起象征“村支书家属”荣光的名酒,转而用更频繁的擦拭掩饰慌乱。她刀子嘴豆腐心,会在弟妹争执医疗费时拍案而起,却在深夜对着丈夫的空椅子垂泪。当她在深夜劝走被四喜诱骗过来的城里姑娘申晓菲时,她的大义、善良与担当令人动容;为守住家族尊严强撑笑脸,最终却在多重压力下以极端方式落幕。她的悲剧不在于软弱,而在于坚守的“长姐如母”中国社会传统伦理,在市场经济与城市化冲击下已无立足之地——“礼俗大厦靠惯性维持,多数人已弃之如敝履”,她擦拭的不仅是家具灰尘,更是传统伦理在现代社会的退守。
四川人民艺术剧院演员李淼饰演的李光文则是中国乡村“能人”的矛盾体,折射出人性的真实与复杂:曾是李家岩村支书,山火中冲在前线,为村民修路筹资四处奔走,西装内袋的修路方案与洪亮嗓音彰显着乡村顶梁柱的体面;又在欲望中迷失,放高利贷、为讨好上级掩盖事故死亡人数,最终锒铛入狱,舞台上遗留的空西装“是人物灵魂的外化”,道尽世态炎凉。“他一直以为他是被村民拥戴的”,然而,他被逮走的那天,“村头有人高兴得放火炮”。他的命运沉浮印证了“面上是人情,内里是算计,骨子里是穷困”的困局——在乡土秩序瓦解时,“能人”既想维系传统权威,又难抵现代欲望诱惑,最终成为伦理失序的牺牲品。
相较于二人的现实挣扎,许春明的价值耐人寻味。他在现实中看似“无用”,却以敏感的眼睛成为观众的观察窗口:透过他,我们看见土地荒芜的乡土衰败,听见时代转折的峻急之声;也正是借助他的视角,剧作揭示了“礼失而求诸野”的文化循环已发生了巨变——乡村不再封闭,年轻一代个个奔向城市,伦理重构需在城乡“相摩相荡”中完成。
二、舞台诗学:细节与隐喻中的伦理叙事
《谁在敲门》以“写实为骨、写意为魂”的舞台语汇,将原著绵密细节与深层隐喻转化为可视可感的艺术表达,既还原了罗伟章“让奔腾生活慢下来”的创作追求,又深化了“门内门外”的伦理命题。
细节刻画是剧作的灵魂底色。编剧喻荣军将60万字小说浓缩为“父亲的病”这一核心冲突,却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著毛细血管般的细节:许春红收起的名酒、许春明的农业补贴文件、兄弟几人围绕父亲是继续住院还是回家的争执、许占惠喂猪,每个道具与台词都藏着生活重量。导演王筱頔让矛盾在日常对话中自然生长,病房外争论时背景的监护仪滴答声,既是“戏剧停顿”,也隐喻生命脆弱与伦理失衡的双重紧迫,完美践行了曹禺“现实主义需艺术提炼”的理念。
舞台意象构建起虚实相生的隐喻体系。那扇贯穿全剧的木门,既是物理空间的界限,更是精神层面的对话通道:儿女归家的急促叩门是亲情召唤,债主砸门是则现实压力,李光文入狱后许春红独坐门后的无声叩门,则是对过往体面生活的追念与无奈。这恰如罗伟章在创作谈中所言“敲门声是人的脸与心”,让“门”成为乡土与都市、传统与现代的精神符号。布景与灯光的对比更强化了这一命题:许家院坝的玉米辣椒、老石磨是乡土温情符号,背景写意山峦留足乡愁留白;医院的冷硬病床、惨白灯光则是现代理性符号,两者并置直观呈现伦理碰撞。当父亲病情恶化时,灯光从暖黄转冷蓝;当儿女齐唱川东民谣时,又从冷蓝回暖橙——这种冷暖交替,正是伦理失序与重建的视觉化表达和心理投射。
川东地域符号的现代转译意蕴悠长。地道的川方言、川剧唱腔,既是对地域文化的致敬,也暗含“传统文化基因维系伦理”的期许。背景中手绘的层叠山峦,与前景写实的院坝形成虚实对照,让观众在“看得见的生活”中感知“摸不着的乡愁”,理解想逃离乡土却又无法割裂的复杂心绪。
三、时代叩问:乡土裂变中的伦理重构与精神坚守
《谁在敲门》的深层价值,在于以一个家庭的变故,叩问转型期中国乡土社会的核心命题:当土地束缚瓦解、乡村伦理崩塌,我们该如何自处?如何在城乡碰撞中重建精神家园?该剧通过许家故事,将“乡土解体”与“伦理重构”的时代命题,转化为每个观众都能触摸的情感共鸣。
剧作直击乡土社会裂变的现实痛点。透过许家儿女的命运,我们看见社会转型期乡土解体的全景:许家后代相继进城,土地荒芜、村庄破败,依附土地的伦理道德也随之瓦解——二哥二嫂的绝情、侄子的放逸、外甥女的一意孤行,印证了“礼俗大厦被弃如敝履”的困境;李光文从乡村能人到阶下囚的堕落,许春红为“体面” 赴死的悲剧,都在诉说:当传统伦理失去土地依托,又未找到与现代文明的契合点时,个体很容易在欲望与现实中迷失。藉由这种个体之殇,我们更能理解中国社会转型期为摆脱贫困的改革阵痛,时代的敲门声急促、坚定,不由分说。
但剧作并未止步于批判与感叹,而是以充满同情的笔调透出伦理重构的微光。许春明的精神视角尤为关键:他对城乡生活的双重熟悉,让他看清“乡村礼俗崩坏后,需在与城市相摩相荡中生出新姿”。剧中儿女们虽因医疗费争执,却在父亲病床前齐唱川东民谣,暖光漫过泪光的瞬间,暗示传统文化基因仍是伦理重建的纽带。四喜的独白,代表了年轻一代渴望逃离乡土,却因亲人与根无法割裂,揭示出伦理重构的可能路径——不是回归封闭传统,而是在城乡互动中,让乡土伦理与都市精神相互滋养。
更为深刻的是,剧作将个人命运与时代洪流紧密交织。许家的故事不是个例,而是千万中国乡村家庭的缩影:那些在重庆与成都间奔波的儿女,那些既渴望都市又牵挂乡土的年轻人,都在经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当剧终时,木门在黑暗中闭合又开启,门外都市霓虹与门内煤油灯的光影交织,恰是乡土与都市共生的隐喻——正如罗伟章所言“每个时代的人们,骨髓里都敲打着古歌”,伦理重构或许就在这种叩门声中,在逃离又回望的复杂心绪里,找到新的可能。
《谁在敲门》的每一次上演,都在叩击观众的心灵。它让我们明白:乡土的解体不是终点,伦理的重构也不是结局,重要的是在“门内门外”的徘徊中,守住那份既看见土地衰败,又相信重建希望的温情与理性。这正是现实主义戏剧的力量——它让我们在他人的故事里照见自己,在时代的褶皱中,参悟传统与现代的永恒命题。
(作者系《人民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