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2025年3月,话剧《谁在敲门》在重庆大剧院首演。该剧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重庆市话剧院共同出品,故事改编自人民文学奖得主罗伟章的同名小说。主创团队通过舞台语言,将原著中对土地与时代的思考转化为直观的戏剧表达,再现了川东乡村的生活图景。重庆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组织青年剧评人观摩了该剧,并进行了专题评论。
话剧《谁在敲门》的日常性“无事件”设计“妙门”
文/龚会
春雨淅沥的三月之夜,赶到重庆大剧院时,《谁在敲门》海报前围着等候进场的观众。我也期待着剧场灯光暗下来的时刻,推开《谁在敲门》的话剧世界,与外面迷幻的山城灯火沙沙春雨来一场艺术体验的交相辉映。

或许是以前观看戏剧形成了固有思维:激烈的冲突、鲜明的人物对抗、令人屏息的高潮时刻。所以剧情展开后,心里一直在期待,期待舞台上的人物在剧情演进中矛盾冲突,期待有是非善恶的对峙,期待人物命运的剧变,期待传统意义的“高潮”。但是话剧演进到快两个小时,我困惑甚至开始失望了: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没有剑拔弩张的矛盾冲突。整部话剧以许家老父亲的生日聚会为引子,许春明“回家”所见所闻所感,通过一个家族的琐事和情感纠葛,演绎三代农民子女的命运故事。观众只能在琐碎的、平淡的对白和零碎的人际往来中感受到这个家庭与社会的矛盾交织,感受中国现代城乡变迁过程中家庭结构与亲情关系的微妙变化。当然需要观众极具耐心地观看、琢磨、体会,才能从他们日常性的“无事件”中,认识到乡土情结血缘关系依然是目前中国社会最为稳固的情感基石。
其实整部话剧都在日常生活、家庭琐事中展开,从大姐许春红家中老父亲的生日,到许父住院的县医院走廊,再到办理许父丧事的二哥许春树家院坝,演绎的就是川东山区一户普通人家的日常。每一处场景都充满了生活气息,每一个人物就是我们生活中的自己或者邻居,每一个事件都是寻常人家的日常,几乎是“无事件”的剧情构建。让观众置身于零零碎碎的大家庭成员间的不明显、不尖锐的情感交集冲突中,通过他们的对白、动作、场景转换,观众与舞台每一个角色进行内心世界的揣摩、纠缠、融合,体会时代变迁对人性的冲击,对故土、家庭与亲情的坚守。而“敲门声”这一重要意象贯穿始终,门开后进来的每一位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但都与这个家庭千丝万缕勾连。

许春明的敲门,是日常性“无事件”的展开——为老父亲庆生。这是每一个家庭都会有的“无事件”。只要父母在,成年的子女给老父母庆生也是很寻常的事儿,何况许父中年丧妻,一个人将儿女拉扯长大,儿女给老父庆生,也是家人团聚的时光,理所当然。对于一位从乡村通过读书走到城市的农民子弟来说,许春明身上承担着家族的希望,但现实生活中,他也是和众多从乡村走进城市的农家子弟一样遭遇困顿。所以当他为父亲祝寿的初衷与意外变故发生冲突时,他也只能是谨小慎微地行事:权衡家庭关系、想承担更多责任又力不从心,自责、无奈、愧疚。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对于故乡清溪河的了解来自记忆,而现实却是日渐陌生。在日常生活中,他身体远离的故乡,内心世界也在逐渐被故乡疏离。他回乡为父亲庆生,宁愿寄身在镇上的姐姐家,也不回燕儿坡。不管怎么说,老家还有自己的弟弟,老父亲也是跟着这个守着老屋的弟弟,他有充足的理由回去,但他没有,像不像现实生活中经历、身份近似的你我?舞台上他的独白,表现出来的就是自己“慢慢丢掉了故乡”,故乡也在渐渐远离自己。和姐姐掏心窝的家常话,以及在姐姐家看到姐夫与有求于他的村民的“小动作”,表面看也是“无事件”的日常,却把姐夫李文光这个李家岩基层村干部的“能人”推出前台,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李文光身上将“有事件”发生:他能雷厉风行解决村里纠纷,也能八面玲珑地处理家庭事务。好像他都在尽力做好人,也好像他时刻都在掩饰他内心的虚荣与贪欲。所以他在最后被设套而身陷囹圄,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和目前乡村的一些村干部何其相似?
《谁在敲门》日常性的“无事件”设计,可以说在整部话剧中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出场的角色身上都有体现。许父的生日、许父生病住院、许父的葬礼,几个重要的场景,不断登台的人物,都是在日常性的“无事件”中,展示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精准捕捉。许春明真实见证父亲生命的最后阶段,见证卑微而平凡的典型农民被世界“遗弃”:一生为生存抗争为子女奉献的农民,没有更多更好的保障,走到暮年,得依靠子女养老时,显得多么羸弱、衰老、卑微。老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似“无事件”,却时时处处都“有事件”:农民的养老、医疗、陪护、丧葬,这些关乎普通老百姓日常生活问题怎么抉择的累积,在舞台上琐碎、平淡的对白中,引发思考:中国社会加速向现代文明迈进,人口流动加剧,家庭结构与传统的亲情关系都发生了变化,如何更好地解决栖生于城乡之间的人群的实际问题?如何在传统家庭伦理上“养儿防老”到社会养老之间寻找落脚点?《谁在敲门》虽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以一个家族的烦琐日常生活浓缩当下的时代命题,我认为远比那些被戏剧化放大的“重大时刻”更能定义当下老百姓的生活。
作为一种以对白和动作为主要表现手段的戏剧,话剧区别于其他剧种的特点是通过大量的舞台对话展现剧情、塑造人物和表达主题。由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厅和重庆市文化和旅游发展委员会指导的这部话剧,《谁在敲门》剧中的角色生动鲜活,每个人都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挣扎,展现个体命运在社会变迁中的起落悲欢。当然,观众期待在剧场里能够被抛入一个充满张力的戏剧世界,这种期待可能根深蒂固,以至于当《谁在敲门》以近乎固执的平淡姿态呈现时,很多人的期待值在话剧演进中一再跌落——在近三小时的剧情中,没有强烈矛盾的对峙,没有悲欢时歇斯底里的爆发,甚至连传统意义上的“高潮”都难以辨认。剧中人物关系的处理同样颠覆了传统戏剧对“矛盾冲突”的期待:没有明显的反派,没有不可调和的立场对立,甚至没有非黑即白的道德困境。但正是这种对戏剧常规的背离,使得我在观看了《谁在敲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反思:是编剧的故意还是我自己的保守?作为一个忠实的戏剧观众,是已经习惯了被虚构的激烈所喂养,以至于无法识别真实生活的戏剧性?或许《谁在敲门》的“无重大事件”设计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隐喻,“谁在敲门”?“敲响了哪一扇门”?剧中人物在敲响时代变迁的门?还是编剧在敲响“话剧艺术”变革之门?这种日常性“无事件”的设计难道是导演的随意之举?观剧时的困惑,观剧后的反思,让我逐渐明白,“改变”,其实就是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面对的一扇“门”。《谁在敲门》就是在改变,在挑战传统意义上的戏剧,它将戏剧“尖锐的矛盾冲突”变成日常对话,“无事件”本身变成了事件:舞台上的角色们谈论天气、准备晚餐、回忆过去,这些碎片化的日常场景被不加修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观众得敲开“执念”这道观剧经验的门,在看似平淡的对白中察觉人物丰富的情感纹理,就像在现实生活中那样,甚至还原到真实的生活场景体验中,这些才是现实生活中真正的人际戏剧。
从观看《幸存者》《雾重庆》《雷雨》到《谁在敲门》,我能明显感受到剧场艺术正经历一场静默的变革,而《谁在敲门》无疑是我观看到的变化最大的一部话剧。《谁在敲门》逐渐摆脱了对戏剧强烈冲突的依赖,转而探索原生态人物存在本身的戏剧性。日常性“无事件”的设计吻合当下碎片化的生活经验,我们在观看戏剧,也在观看生活,参与生活。这种参与不是通过强烈的情感冲击达成的,而是通过这种近乎细碎烦琐的日常互动体验来实现的。《谁在敲门》最终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根本性问题:当剥离了所有戏剧化的包装后,生活本身是否足以构成艺术?
观看《谁在敲门》的经历,类似于在我进行了几十年传统教学后,近几年出现的AI——打破了传统的教学技术模式,许多从前认为需要经验的技巧,被一款又一款越来越便捷越来越智能的软件取代,当我们困顿迷茫再尝试实践运用后,才会惊讶地发现,敲开“改变”之门,效果更好,且让教学过程更丰富更迷人。原来真正的戏剧性一直就在日常性“无事件”中!《谁在敲门》给了观众更深刻更广泛的生活思考“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