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2025年3月,话剧《谁在敲门》在重庆大剧院首演。该剧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重庆市话剧院共同出品,故事改编自人民文学奖得主罗伟章的同名小说。主创团队通过舞台语言,将原著中对土地与时代的思考转化为直观的戏剧表达,再现了川东乡村的生活图景。重庆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组织青年剧评人观摩了该剧,并进行了专题评论。
《谁在敲门》:乡土中国的精神叩问与时代缩影
文/常雨欣
扎根与裂变:乡土叙事的多角度构建
话剧《谁在敲门》以川渝乡村为背景,通过许家三代人的故事,展现血缘、地缘与时代变化交织的乡村图景。该剧以父亲许成祥的生日、生病、葬礼三个重要事件为线索,剖析传统家庭关系,暗示城市化进程中乡村文化的逐渐消失。
编剧喻荣军与导演王筱頔力求突破传统乡村题材的局限,赋予许家老三许春明双重身份——既是故事的参与者,又是讲述者。这种设定,让观众既能感受到他对农耕文化的眷恋,又能从现代视角审视家族的变化。许春明的叙述贯穿全剧,将许家三代人的命运沉浮、乡村社会的变迁以及城市化对乡村的冲击等元素有机融合,使整个故事更加丰富多元。
这种叙事手法,保留了乡村故事的根源,又通过现代视角将个人经历升华为时代象征。正如研究者所说,这部剧“用流动的故事展现中国社会的变迁”,它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平衡点,呈现一个既熟悉又新颖的乡村世界,让观众在欣赏戏剧的同时,感受时代浪潮下乡村社会的复杂变迁。
此外,该剧巧妙融入时代背景,通过许家的故事反映社会变革与发展。例如,城市化进程中乡村人口的流失、传统农耕文化的式微以及现代价值观对传统伦理的冲击等,都在剧中得到生动体现。这种对时代脉搏的精准把握,使《谁在敲门》不仅是一部家庭伦理剧,更是一部反映社会变迁的时代缩影。同时,剧中细腻描绘乡村生活,展现乡村的独特魅力与温暖。从川东院落的日常生活到乡村邻里间的人情往来,从传统农耕场景到富有地域特色的民俗文化,这些细节丰富了故事内涵,让观众对乡村生活有更深刻的理解与感受。
《谁在敲门》通过巧妙的叙事结构、独特舞台设计、丰富地域文化元素以及对时代背景的深刻反映,构建一个多维度的乡土叙事空间。它展现乡村社会的生活百态与人性复杂,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探索乡土文化在时代变迁中的坚守与转型,为观众带来深刻而动人的戏剧体验。

人性褶皱:家庭关系的细腻展现
家庭故事一直是中国戏剧的重要题材,但《谁在敲门》的特别之处在于真实展现人性的复杂。在剧中,家庭关系的细腻展现不仅体现在人物的行为和对话上,更通过演员的表演和舞台的呈现,将人性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深刻地刻画出来。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情感挣扎,他们在传统与现代、家庭与个人之间的抉择,反映了社会转型期中个体的困惑与无奈。
许春红的悲剧命运是该剧的一大亮点。她作为家庭的支柱,在父亲病重期间,不仅要操持家中的事务,还要面对丈夫李光文入狱的打击。她的“忍气吞声”并非单纯的软弱,而是在权力面前的无奈屈服。在传统乡村社会中,权力结构对个体的压迫往往被忽视,而许春红的经历则揭示了这一残酷现实。同时,她的“清醒善良”也并非简单的美德,而是在命运面前的无力反抗。她深知自己的处境,却无法改变,这种矛盾使她的形象更加立体和真实。
其他家庭成员的性格和命运同样丰富多彩。四喜的“城市病”体现了乡村青年在城市化进程中面临的困境。他向往城市的繁华与机遇,却无法真正融入其中,始终处于边缘地位。这种身份的迷失和内心的空虚,使他在家庭中也显得格格不入。春晌的“阿斗式懦弱”则反映了乡村社会中一些个体在面对生活压力时的无助和退缩。他缺乏主见和勇气,只能在家庭的庇护下勉强生存。而玉玲的“市侩与坚韧”则展现了乡村女性在困境中的生存智慧和顽强意志。她虽然有着小市民的精明和算计,但在关键时刻却能展现出坚韧不拔的精神。
这些人物的性格和命运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时代背景紧密相连。村支书李光文的入狱,揭示了“面子文化”对人性的深刻异化。在乡村社会中,权力和面子往往成为衡量个人价值的重要标准,这种扭曲的价值观对人性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李光文的堕落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环境的产物。
通过这些丰富多样的人物形象,《谁在敲门》成功地展现了乡土中国的人性百态。它不仅让观众看到了家庭内部的矛盾和冲突,更看到了社会转型期中个体的挣扎与抉择。这种对人性的细腻刻画,使该剧具有了深刻的现实意义和艺术价值,成为一面映照当代中国社会的镜子,引发观众对人性、家庭和社会的深入思考。
门里门外:空间设计的深层含义
“敲门”是剧中的核心意象,它有很多层含义。从具体方面看,它是许家老屋的木门,医院病房的玻璃门,也是城乡的边界之门。从象征方面说,它是传统伦理的禁锢之门,也是现代性冲击下的突围之门。舞台设计巧妙地运用门的开合。父亲庆生时门庭若市,葬礼后门可罗雀,这对比暗示了家族凝聚力的瓦解。终场时新生代的“破门而出”,意味着旧秩序的结束。
空间设计不仅推动剧情,更成为叙事语言,表达主题思想。舞台上的门和场景,都有丰富象征意义,引导观众思考乡村社会在时代变迁中的困境与希望。“门”在剧中很重要,它是物理空间的隔断,也是心理和文化空间的象征。许家老屋的木门,代表传统乡村的根基和家族凝聚力。这扇门在父亲庆生时敞开,迎来亲朋好友,展现乡村人情的温暖。但随着剧情发展,门逐渐关闭,葬礼后变得冷清,暗示家族凝聚力和传统乡村文化的减弱。
从象征层面看,“门”是传统伦理的禁锢之门,也是现代性冲击下的突围之门。传统伦理像沉重的门,限制个体自由,却提供安全感和归属感。现代化浪潮推开这扇门,传统伦理受挑战,个体面临新机遇和风险。这种突围是复杂交织和转型,不是简单断裂。
这种空间哲学在舞台美术中进一步延伸。舞美设计用“折叠时空”手法,将川剧锣鼓与现代电子乐交织,形成传统与现代的强烈视觉对撞,丰富舞台表现力,表达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的复杂关系。灯光设计巧妙运用冷暖色调。医院场景用冷色调渲染压抑冷漠氛围,突出孤独感;回忆片段用暖光烘托温情怀旧情绪,强化对传统乡村生活的眷恋。灯光转换服务于剧情,引导观众在现实与记忆间穿梭,感受时代变迁和情感波动。
这些艺术语言将“门”的意象升华为对时代的深刻叩问。城市化浪潮敲开乡土之门,我们如何面对失落的根脉?是抛弃传统,还是在现代性中寻找新平衡?《谁在敲门》通过精巧的空间设计和深刻象征,提出这些问题,引发观众对乡村未来和文化传承的深入思考。

真实与美感:现实题材的艺术突破
《谁在敲门》在表达现实题材时,打破传统戏剧的束缚,实现艺术创新。它把生活的残酷和诗意的美感融合,给观众带来特别的视觉和心灵体验。
编剧喻荣军创作时,不搞激烈的矛盾冲突,而是细腻地描绘生活的真实。他用一些平凡却有意义的生活片段,像父亲病床前的沉默、葬礼上突兀的手机铃声、兄弟姐妹间为医药费的争吵等,展现生活的无奈、困境和温情。这些场景虽然没有宏大叙事那么壮观,但以真实的力量直击观众内心。因为它们让观众想起日常生活,产生共鸣,使观众在平凡瞬间感受生活的酸甜苦辣,进而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
导演王筱頔在舞台调度上融入诗性元素,给这部现实题材话剧添独特魅力。在春明独白时,悠扬的川江号子从虚空传来,那质朴旋律仿佛穿越时空,连接个人命运与土地记忆。这种声音运用丰富了舞台层次,给整部剧添空灵意境。另外,灯光设计用冷色调让医院场景压抑,突出冰冷现实和生命脆弱;用暖光让回忆片段温情,带观众重温美好记忆。冷暖光影交替,强化现实与记忆的张力,让观众更深刻体会生活的复杂与美好。
这种“真实与诗意”结合是《谁在敲门》艺术表现上的大亮点。它既有现实主义的厚重,能真实反映生活本质和时代脉搏;又有艺术表现的轻盈,用诗意手法赋予平凡生活艺术美感。这种处理方式让观众既能感受生活压力,又能体会艺术美好,提升现实题材戏剧的艺术水准,给同类作品提供借鉴。
《谁在敲门》成功证明现实题材戏剧艺术表现有无限可能。它以真实为基础,用诗意升华,创造贴近生活又充满艺术魅力的戏剧世界。观众既能看见生活影子,又能感受艺术光芒。这种结合满足观众情感和审美需求,实现现实题材戏剧艺术突破和价值提升。
乡村困境与新生希望
《谁在敲门》聚焦城市化下乡村文明的困境。许家子孙的选择,映射出乡村人面对城市化时的迷茫。春树守着土地却穷困潦倒,四喜进了城却像无根浮萍,春明这样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在城乡间不知何去何从。这种困境,正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说,是乡村“差序格局”的瓦解。
这种困境源于城市化进程中乡土文明的变迁。随着城市的发展,乡村资源和人口流失,经济、文化和社会地位下降,传统乡村紧密的关系被打破,人与人变得疏远。
不过,这部剧并未让人陷入绝望。大姐许春红的自杀,能看作是对传统伦理的坚守,也能理解为对新生力量的祭献。结尾新生代登场,意味着新共同体的可能。这种在困境中寻出路的叙事,和罗伟章原著中“良心主义”的思考一致,为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提供了审美化方案。
《谁在敲门》的成功在于它不仅是“中国乡村的精神画像”,也是观众内心的镜子。演出结束时的掌声,是观众对艺术的赞赏,更是对时代的共鸣。在乡村振兴与城市发展并行的今天,这部剧用戏剧力量触动人心,让我们在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中寻找答案。就像专家所说:“推开这扇门,我们看到的不只是许家的故事,更是半部中国乡村史。”它让我们思考乡村的价值、城市的挑战以及人与土地之间的深厚情感,为在快速发展的社会中寻找精神归属提供启示。
结语
《谁在敲门》以川渝乡土为底色,用一扇门、三代人、数声叩击,织就了一部流动的当代中国精神史诗。这扇门既是许家老屋斑驳的木门,也是城市化进程中轰然倒塌的文明界碑;既是传统伦理的禁锢之门,也是现代性突围的精神甬道。剧作通过“生日—病床—葬礼”的三幕结构,将血缘、地缘与时代的撕扯具象化为舞台上的声光符号:夯土墙上投射的都市霓虹、方言与普通话的认知割裂、九斗碗宴席与外卖盒饭的味觉断层,无不以微观解剖的笔触,剖开乡土中国的肌理,暴露出城市化浪潮下亲情、权力与尊严的复杂褶皱。
剧中大姐许春红的自杀,是传统伦理殉道式的终结,亦是新生代破茧的祭献。她的死亡并非悲剧的终点,而是一面照见人性深渊的镜子——当“面子”文化异化为吞噬良知的巨兽,当血缘纽带在利益与权力中分崩离析,个体的毁灭成为对时代病症最尖锐的叩问。这种撕裂感在舞台空间中得到极致呈现:季乔设计的折叠时空里,川东院坝与拆迁废墟并置,邢辛的冷峻灯光将医院走廊照成道德审判场,而于力创作的现代电子乐与川江号子的碰撞,恰似农耕文明与都市化铁律的生死对话。
该剧的艺术突破在于其“真实与诗意的辩证”。喻荣军的剧本摒弃宏大叙事,转而深耕生活毛边:葬礼上的手机铃声、医药费争执中掐皱的存折、阶沿瓦片碎裂的静默瞬间……这些日常细节如手术刀般精准,剥离了亲情滤镜下的伪饰,让观众在“久病床前无孝子”的古老箴言中,窥见自身灵魂的震颤。正如陈薪伊所言,这是“中国农民的散文诗”,在柴米油盐的褶皱里,藏着惊心动魄的人性史诗。
作为首部川渝双城联合创排的“新乡土戏剧”,《谁在敲门》的价值远超舞台范畴。它既是费孝通“差序格局”瓦解的戏剧化注脚,也是罗伟章笔下“良心主义”的当代回响。当终场时门板倒塌,都市天际线从废墟中浮现,观众听见的不仅是许氏家族的挽歌,更是整个农耕文明在现代化铁蹄下的喘息。这种叩问直指每个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我们如何在城乡夹缝中安放失落的根脉?又该如何在传统与现代的撕扯中重建伦理坐标?
掌声落幕时,剧场已成沉思的圣殿。正如濮存昕所悟:“推开门,我们看到的不只是半部乡村史,更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的我们自己。”《谁在敲门》以戏剧之力完成了一次集体记忆的考古,让那些被城市化抹平的乡愁、被利益异化的亲情、被权力扭曲的面子,在舞台的强光下重新显影。这或许正是艺术最珍贵的使命——它不是答案,而是永不停止的叩问;不是终点,而是让千万个“许春明”在离乡与归乡的悖论中,听见自己心跳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