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胡佳渝
王国维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不仅是词,对于舞剧来说,境界同样重要。境界能引起人的感发、联想,使人产生更深一层的体会。舞蹈诗剧《自此青绿》自上演以来,之所以广受专家好评、观众喜爱,成为一部现象级的舞剧,是因为该剧舞、画、诗交融,生成了情、物、诗三重境界,让人在情与理的极致审美体验中,参透万物真理,感受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情的境界:上下求索的执着追求
抒情性是舞剧的本质属性。张麟认为:“舞蹈的本质是情感意识的动作呈现,抒情性成为舞蹈艺术极其显著的一个特点。作为舞剧艺术,舞蹈的本质及其特点也就顺理成为舞剧艺术的本质和特点。”《只此青绿》之所以获得成功,是因为它回归了舞剧的本质属性,用情感来结构全剧,以情动人,以情感人。
《只此青绿》突出舞剧的抒情性特质,采用散文化和意识流式的叙述方式,弱化戏剧情节,将起伏变化的情感融入故事发展之中,以情感之“力”带动剧情发展,实现了抒情性与叙事性的完美融合。该剧没有强烈的戏剧矛盾冲突,剧情非常简单,戏剧的结构主要由两条情感脉络支撑:一条是展卷人观看《千里江山图》创作过程的情感变化,一条是希孟创作《千里江山图》过程中的情感变化。两条情感脉络平行发展,最后交织在一起,升华为对艺术执着追求的情感境界。
展卷人这条脉络展现了穷尽一生坚持文物保护与传承的深厚情怀。他以旁观者的视角,认真观察《千里江山图》创作的全过程,既看希孟作画,也跟着匠人们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他与希孟的双人舞,反映出他对希孟,从好奇到怜爱到惺惺相惜的变化过程。从默默地站在希孟旁边,到捡起希孟扔在地上的纸团,到轻轻地为希孟披上披风,再到二人鞠躬行礼、拱手作揖,他对希孟的理解和感情越来越深,最后成为惺惺相惜的知己。可以说,展卷人的情感是渐进式的加深,并在结尾时达到最高点。
希孟这条脉络,则表达了对绘画创作的极致追求之情。《千里江山图》无名无款,只此一卷。千年前的那个天才少年,在完成此画后疑似早夭,可谓倾尽了毕生气力,故而此画才能独步千载、众星拱月。编导通过情节性舞蹈和表现性舞蹈的虚实结合,让观众看到他在深夜里挑灯作画,伏案而睡的忘我创作;看到他跋山涉水,游览四方,将山川气魄绘入笔端的胸襟意气;也看到他完成画作,仰天长哭,真情流露的快意舒坦。希孟的创作过程,既有灵光乍现的欢快,也有陷入创作瓶颈的痛苦。编导的高妙之处在于,用希孟情感的起伏变化构建内在的心理矛盾冲突,让波澜不惊的故事也能打动人心,引起共鸣。
物的境界:精雕细琢的工匠精神
舞剧中的舞蹈一般有两种类型,抒情性舞蹈(情绪舞)和叙事性舞蹈(情节舞)。抒情性舞蹈主要用于抒发情绪,表达情感;叙事性舞蹈一般以情节、事件的发展来反映生活,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在《只此青绿》这部剧中,作为主线分支的匠人之舞,既非纯粹的抒情,也非完整的叙事,这种片段性的舞蹈更像是文学创作手法中的“描写”,它用生动的舞蹈语言描绘事物,让观众直觉式地感受事物的内在特征和精神实质。
描写性舞蹈就像是舞剧的外延,旨在丰富、拓展舞剧的思想和主题。《只此青绿》中的篆刻人、织绢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等五位匠人在剧中只是单纯地展示了工作的过程和自身的技艺;而编导却以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命名舞剧的篇章,并将篆刻之舞、丝织之舞、寻石头之舞、制笔之舞与制墨之舞融入舞绘《千里江山图》之中,其目的就是展示中华民族心手相传的传统制作工艺,为那些籍籍无名、默默无闻的匠人们作传。
编导将匠人们的劳作姿态和精神气质融入舞蹈动作,用舞蹈的“力”与“美”展现匠人们于平凡中铸就不平凡、于细微处见真章的匠心和不懈追求。篆刻师的刀刀精准、干脆利落,展现了一枚印章背后的千雕万琢;丝织女的素手轻扬、经纬交织,展现了千丝万缕织就的细腻与坚韧;磨石人的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展现了寻石之不易与磨石之艰辛;制笔师的千挑万拣、细致入微,展现了笔下千秋的匠心独运;制墨人的千锤百炼、万杵不息,展现了一抹墨香的深邃内敛。
不仅如此,编导还将物的特征与人的精神相结合,通过舞蹈呈现物我融合的境界,以展现工匠精神之崇高。在剧中,五位匠人既是物的制造者,又仿佛是制造物本身。比如,篆刻群舞将篆刻过程与印章的铿锵气魄化入舞者肢体,印章仿佛活化成了篆刻人,篆刻人仿佛就是印章。在丝织女的群舞中,身着素衣的纤纤静女采桑喂蚕,推挪缠丝,如丝绢般温润而美好,她们既是织丝的少女,又是织机上的丝线。
描写性舞蹈放大了匠人们工作时的细节和特征,用舞蹈动作展现物之精美与人之崇高,这种生动、具体、形象的刻画,将抽象的精神具象化,不仅增强了舞蹈的感染力,营造出独特的意境,而且丰富了舞蹈的内涵,创新了舞剧的表现手法。
诗的境界:空灵隽永的生动气韵
《只此青绿》是一部舞蹈诗剧,包含了舞、画、诗三种艺术形式。舞绘《千里江山图》,就是以舞为载体,画为内容,诗为意境,展现《千里江山图》空灵隽永的生动气韵。
中国画和舞蹈都注重线条,这是《千里江山图》向《只此青绿》转化的基础。舞剧的编导抓住画和舞的共性,把人的形体幻化为山水的轮廓,独辟蹊径地创造出青绿这个形象。高耸的发髻、垂顺的衣袖和层叠的裙襦配合静待、望月、垂思、独步等舞姿,让层叠的山峰、起伏的山峦、潺潺的流水赫然出现在眼前。演员们通过静穆典雅的造型以及游移变化、错落有致的队形,营造出遥岑叠翠、孤峰远岫、烟水迷蒙的山水意境。
宗白华认为,意境“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艺术家抟虚为实,因心造境,创造生动的意象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际。青绿就是舞剧编导创造的山水意境的肉身和具象,我们在那睥睨一切的眼神、莲步款款的姿态里,真切地感受到了《千里江山图》的空灵动荡、浩渺无边。那是天地的诗心和宇宙的真理,是语言无法触及的澄明的境界,而青绿却能将这样的境界具象化。
青绿呈现的是画境,也是诗境。青绿本身就是美的化身,一青一绿,山水相连,一步一染,云霞生烟,举手投足间尽是宋式美学的清雅之美。青绿不语,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皆在孤迥幽寂的舞姿中,在动与静之间凝练成了诗意的含蓄。青绿似山水之灵,俯瞰众生,超以象外。在她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朱光潜所说的艺术的最高境界——“静穆”,那是山水无垠、宇宙无限的超现实之境,宁静而恬淡,深层而隽永,让人回味无穷。当希孟完成《千里江山图》时,青绿们以“拟形”的方式回归“山水”,而天纵之才希孟,也缓缓走进自己画中的千里江山,魂归青绿。那一瞬间,天人合一,万物冥合,诗情弥漫,让人久久不能平息。
意境是中国美学精神的核心。在《只此青绿》中,意境是连接舞、画、诗三种艺术形式的纽带。舞绘《千里江山图》就是以舞作画,用舞的意境表现画的意境,同时又将画的意境与诗的意境相融合,产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审美体验。《只此青绿》之所以被称为舞蹈诗剧,是因为它具有诗的情感丰富、含蓄凝练、超越语言、回味无穷等特征,并用诗的意境统领舞、画的意境,带有强烈的诗情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