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小玉 刘又静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由美国科幻作家丹尼尔·凯斯所著,出版于1959年,短短一个月就横扫“雨果奖”“星云奖”。《银河帝国》系列的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曾盛赞:“这个故事强烈震撼了我,作者敏锐的感受力和在这部非凡作品中所展现的叙事技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这部作品以第一人称写作,共由17篇的“进步报告”组成,从错字连篇的笨拙到高深莫测的写作变化中,展现了主人公查理的惊人转变。他由智力不足70的智力障碍者,急遽蜕变为智力高达185的天才,然又跌回原点陷入混沌。丹尼尔·凯斯的叙述令人唏嘘感叹,让我们得以窥见人类争论已久的谜题:究竟是从未见过光明可怕,还是由光明跌入黑暗更可怕?
身处洞穴之中的孤独笨小孩
在现有的32年人生履历中,查理能脱口而出的惟有两件事:兔脚与蹄铁该如何玩、面包店的卫生该何时打扫,在大多数人口中他都被称作“笨查理”。显而易见,他是一名愚笨的先天智力障碍者,对于现实世界缺乏清晰认知,深陷于迷惘的情绪之中,对于自身的来路与归途都无从谈起。如果说,一个人的世界可以用颜色来形容,那么查理的世界便是一片死寂的黑色,因为他缺乏对于幸福与痛苦的感知,在逻辑混沌的世界中丢失了应有的五彩记忆色块,尽管双目清明却仍如同置身阴暗的洞穴。
查理并非生来就是悲情人物,在发现患有智力问题前,他享受了普通家庭中应有的温情。然而在确诊智障之后遭受的却是冷不丁的遗弃。对于普通人而言,原生家庭的伤害常常会演变成终其一生的惨事。但对查理而言,智力的缺陷予以他的不仅是学习能力的低下,更是对世界的模糊感知,以至于对父母和妹妹的印象都无从说起,更别说在家庭中遭遇的痛苦。仅依稀记得:只要变聪明了就可以回家。被托付给一家面包店后,他承担起力所能及的打扫工作,却仍旧饱受歧视。在面临嘲笑与愚弄时,他无法做出与常人类似的反应,因为他根本不明白那是一种不公平的对待,这些痛苦记忆甚至无法在他的头脑中稍作停留。
为了逗大家开心,他会答应同事的过分要求,头顶着灯罩扮作蠢相跳舞、被灌醉扔在酒吧门口……面对同事的捉弄,查理不懂拒绝,也不敢反抗,他担心所有人都嫌弃他、远离他、抛弃他,只能在每一次被愚弄时故作镇定。毕竟,一切皆缘于他不够聪明,没有人真正把查理当作朋友,大家之所以带上他,是因为只有查理的存在,才能衬托出他们作为普通人那微乎其微的优越感。可悲之处在于:在查理眼里大家都是珍贵的朋友,在朋友眼里查理却是十足的笑料。查理生活的环境是孤独而冷漠的,他渴望与他人沟通与理解,希望拥有真正的朋友。
置身光明之中的茫然思考者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提及:“有些常识的人都会记得,眼睛的困惑有两种,也来自两种起因,不是因为走进光明,就是因为走出光明。”机缘巧合之下,查理接触到一项科学实验:一只名为阿尔吉侬的老鼠,在被科学家注射特定药剂后变得智慧超群。然而这项实验还尚未用于人类,科学家们正极力寻找一名智力障碍者参与实验,以期获得超凡效果并在业界名声大噪,这与查理的追求可谓不谋而合,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他都愿意以身涉险。
毋庸置疑,查理变成了第二个阿尔吉侬。为了检测手术的效果,教授要求查理将自己的变化写成进步报告,记录每一个阶段的变化。在阅读这些报告时,我们能明显感知他智力的巨大飞跃。他不仅变得和智力正常者无异,甚至已经超脱世俗,成为天才。起初,他错字满篇,甚至连基本的标点符号都不会使用。随着智力的提升,他的进步报告中错别字几乎绝迹,睿智的思想火花迸发其间。经过在图书馆的广泛阅读和学习,查理变得过目不忘、无所不知,当他的智商水平抵达人类的高峰之后,他似乎可以和任何一个领域的顶尖学者对话,但是对方却无法回应他的质疑。
那么查理是否实现了他的初衷:变聪明、受人喜爱?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查理正沉浸于对过去、现实、未来的思考时,却遭受了更明显的恶意:被面包店的员工联名驱逐,此前为了消遣他才故作姿态、与他交好的“朋友们”不能忍受曾经的低能儿变成如今这副令人自愧不如的模样。过去的痛苦回忆也疯狂地向他席卷而来,被遗弃的事实被揭穿,没人会期盼他回家,更有趣的是,他敬仰并视作救世主的科学家,也不过是为了名利而罔顾他人命运的普通人。“以前,他们都嘲笑我,因为我的无知和无趣而看不起我;现在他们却因为我的知识与了解而痛恨我。为什么?”智力极速提升的同时,查理的心智并没有相应推进,高智商的躯壳之下仍是那颗单纯的心灵,他此前所遭受的所有不公被揭开后并未脱落结痂,而是撕裂成了血淋淋的伤口,他思考着、找寻着、痛苦着。
俄狄浦斯式英雄的归宿
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说:“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被理性之光包围的日子里,查理像俄狄浦斯一般思考追问自己的来处,越逼近真相却愈发令他痛苦。伴随阿尔吉侬的死亡,实验的副作用也在他身上显现,原来变聪明只是暂时的,智力攀至顶峰过后便是无尽的衰退,过去是破碎的、现实是痛苦的、未来是黑暗的。即使在各个场所崭露头角,他也只被视作科学实验的人造物,无人在意他一直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高智商带给他的深层思考也令他的困惑变为更新的痛苦。
在认清世界仅是遗留他一人独存的荒原后,查理试图在思维尚存的时间里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他鼓足勇气找到家人,因为变聪明的初衷便是渴望家人对他另眼相看,然而,时过境迁,尽管母亲与妹妹不如往日那般强硬,但却没人与他共情。即使被母亲打骂、遗弃的童年经历如同梦魇般日日在脑海中重演,他也不忍谴责已患有老年痴呆的母亲,他妄图通过家庭来疗愈心灵创伤的愿望也彻底落空。在理性思维与智力障碍的决斗来临之际,查理总算解开了自我闭环的谜题,接纳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接纳了智力衰减的事实。也让他认清:“如果没有人性情感的调和,智慧与教育根本毫无价值。”
最终,如同俄狄浦斯选择自戳双目不再观望洞穴外的光明一般,智力断崖式衰减的查理选择了自我放逐,前往收容智力障碍者的沃伦之家。正如本文引言所写道:“他可能想嘲笑从幽冥走进光明的灵魂,但这总比嘲笑从光明世界回到黑暗洞穴的人更有道理。”经历理性的全然拥有到一无所有后,查理重返面包店工作,员工们不再讥讽嘲笑,而是发自内心地同情与关爱。也许在面包店重复此前的生活也未尝不可,但经历过洞穴外的世界后,查理理解了作为人的理性、感受到了作为人的尊严,不再傻站着向窗外观望。
海伦•凯勒在《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曾说:“我的生命充满了活力,就如同那些朝生夕死的小昆虫,将一生挤到一天之内。”尽管查理只拥有过六十天不到的“光明”,但在此期间他经历了普通人一生都触不可及的高光时刻,理性之光仍将吸引着洞穴中无知的孤魂。穿梭于洞穴与光明中,经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智慧,唯一不变的是对于生命意义的不懈追寻。这束花要献给阿尔吉侬,献给查理,更应致敬在逆境中始终勇于向上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