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力

人和水

相遇在尘土中

——海子

在南天湖，我们与水相遇。

在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生命中，我们离不开水。当一缕阳光，穿过窗棂，将崭新的时光信息，投射在地板上，我们起床，拧开水龙头，那经过暗夜跋涉的水，哗哗地流淌出来，注入盆中，然后湿漉漉的毛巾，打湿了我们的脸，朦胧的睡意，顿时清醒。

就这样，我们与水相遇，与暗含铁锈、漂白粉气味的水相遇了，我们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们也开始了与水共同的生命旅程。

吃饭、饮茶、喝水，我们一直与水相伴，一起经历一天的工作、奔波、劳顿，直到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我们洗脸、洗脚、冲澡，那暗含铁锈、漂白粉气味的水将我们一身收拾干净、整洁，然后送入梦乡。

然而，水、水，依然在我们的身体里往复回旋，循环不已。

我们从未离开过水，也永远离不开水。

但是我们来到南天湖，与它的水相遇，我们依然感到新奇、惊奇。

仿佛我们是第一次与水相遇，因为它的地理，因为它的独特，因为它的纯净，因为它的蕴含着不同的气质，因为它是与任何其他的水都不相同的水，因为那是属于它自己的水，南天湖的水。

一

当我们站在最高观景平台，眺望南天湖。

站在海拔1958米的高度上，1958，对于南天湖来讲，是一个神奇的数字。

它是一个高度，一个物理的刻度，一个最高点，标注在南天湖景区之上，在此登临，瞭望长空，衣袂飘飘；它又是一段历史，一个时间的刻度，1958年，周恩来视察丰都，历史铭记这一刻，事迹记载典籍之中，足迹写在丰都的土地上，在此登临，俯视大地，思绪悠悠。

从更高处来的风，带着天空的辽远、天空的清凉，吹拂而过，打开了我们衣襟，更打开了我们的心胸，高远和开阔，迎面直入我们的胸腔。顿时，我们心旷神怡，宠辱偕忘，心中的愁绪与烦闷的乌云，一扫而空。

向下俯瞰，但见青山逶迤起伏，而青山的背后，又是青山，隐隐约约，层层叠叠，岚雾缭绕，绵延展开，就像一幅永远无法穷尽的画卷。而在近处的，群山围绕，苍翠如洗，葱郁如黛，它们手牵着手，将一泓净水，环抱其中。这些青山，它们有一颗坚定的心，千百年来，不离不弃，一直守护着这一泓净水，它们实际是在守护：守护清澈，守护宁静、守护纯洁，守护大地上的静美，就像是诗人守护词语的家园，守护心灵的一块净土。

二

远远看去，在青山之上，白云舒卷，如莲盛开。在青山之下，南天湖水平如镜，如玻璃一样光滑，就像一张青春的面孔，没有一丝皱纹。唐代诗人刘禹锡说：“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借在此处，我愿说：“湖光山色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山色和水色交融，微风不起，湖面如镜，不用磨拭，依然平滑，光亮动人。

这真是一面神奇的镜子，时时刻刻向天空开放，它映照的是天空之心。

当我们在高处看到它，其实它也是映照着我们的心灵，因为它的映照，让我们的心灵，一片澄澈；让我们的肺腑，一片清明。

让我们一瞬间，拥有了一个空明的自我，一个纯净的自我。

看到南天湖，我的思绪飞扬，飞到更高处，飞到天空之上，白云之中。这时，我想我看到的将是大地上一只明净的眼睛，“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多美啊！这样的湖泊；多美啊，这样的山峰！

它是大地之眼，亿万年来，依然明净清澈，它是我们永远的财富。

我相信，大地之眼，也将永远审视我们，让我们留住青山，留住草木，留住记忆，留住那一抹盈盈眸光。

留住这永远的美好！

这大地的眼眸！

凝聚着、散发着，亿万年的光！

三

如果有缘，也许你会某个时间，遇见它绝世的容颜，绝世的美！

时近傍晚，有时天气晴和，南天湖的天空，一片蔚蓝之中，点染着点点白云；有时天空一蓝如洗，没有一点杂质。

这时，天空中纯净的蓝色和群山的葱郁一起倒映在微微泛动，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湖水之中。

这时，奇迹出现了，湖水出现了一种奇幻的蓝，一种类似于“克莱因蓝”的蓝。那是法国艺术家Yves Klein(伊夫·克莱因)在1957年创造的一种最单纯，是纯净的蓝，被誉为一种理想之蓝、绝对之蓝，在这里，在南天湖，在大自然的巧手一挥，在水、光、天色的辉映下，自然而然呈现出最纯粹的蓝。

这是大自然的杰作，那一种明净、那一种空灵，一经呈现，无不使我们深深震撼，让我们的身心，都融入其中，融入到那一种奇幻的蓝色之中。

这是伟大的蓝，仿佛凝聚了亿万年的静默，凝聚了亿万年的时间！在这瞬间，南天湖不说话，它只是呈现，静默就是它的语言。

而我们，也无需更多的言语，我们只有停下来，静下来，用心去体会它的纯粹，去体验它的纯净，去感觉它的美好！

正如克莱因所说：“这种感觉，不用解释，也无需语言，就能让心灵感知。”

这最美好的蓝，最美好的瞬间，让我们深深地感到，大自然是美的，生命是美的！

这一瞬间，因为这种蓝而凝固；南天湖，因为这种美而永恒！

这时我想，此时的南天湖，一定是一块碧玉，垂挂在大地身上！

这种温润的玉，它护佑着大地，润泽草木的心灵；这块蓝色的玉，护佑着因它而来，因它而集聚的人们，它把这种大美，植入他们的心灵。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它呈现出至高的美！

“上善如水，泽被万物”，它流动着至高的善！

四

我们走在南天湖边，我们要和水近距离接触！

我们要和湖水，面对面相遇！

当我掬起一捧水，那捧水就从湖水中分离出来，成为我掌中的水，成为我掌中的喜悦。

它们在我的手中停留了一会儿，带来那清澈、那明净、那清凉，也带来我内心涌起的无名的亲近，然后，它们从我的指缝间流过，一滴滴地落回湖中，落回它自身。

一滴滴落下，带来细微的声响，我想，这是它们在说话，用水的语言，用南天湖的方言！

这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异样的语言，是一种我无法听懂的语言。但是我能感受到它的欢快，它那重回自身的喜悦！

就像我们走了千山万水的生命旅程，经历千辛万阻的人生追索，最终还是要重回自身！

最后，有一滴水，悬在我的指尖。

一滴晶莹剔透的水，一滴与我有着特殊缘分的水，欲言又止，欲落未落。

这一滴水，与我相亲！仿佛是久远的一个亲人，来自时间的深处，那样亲切！又仿佛是我写作时，灵感乍现的一个词语，来自思考的深处，那样神秘！

它是一滴古老的水吗？来自地层的深处？南天湖是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形成的，距今已有2500万年，那湖边的石头，距今有2500万岁了。这一滴水，是否包含着远古的信息？包含着那时的天崩地裂？包含那时的惊心动魄？包含那样漫长而悠远的时间？

这样的一滴水，不仅仅是一滴水，它包含着怎样的时间的绵延，生命的坚韧啊！

它是一滴年轻的水吗？不久前才从天空凝聚成形，落入湖中，而今立于我的指尖。让我感受到它的新鲜，它的清新，它的活泼，它的动感，它的姿态万千！

也许，它就是一滴古老而年轻的水！

既给我们带来悠远的记忆，又给我们带来崭新的生命的活力！

五

我与一滴水相认。

这指尖的一滴水，它明净，透明，它也许就像一类人，整个身心都是空明的，没有欲念，没有妄想，清清白白，明明净净。

这一滴水，它是沉静的，它立于指尖，不急不躁，不矜不盈，“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它向我昭示一种生存的态度和坚守！

也许它是一滴独立的水，是从众多的水分离出来的水，它是一滴落后的水。

也许，它有自己思想，有自己的灵魂，有自己的精神，有自己的追求！它不是人云亦云的水，不是混迹众多的水的水。

它有自己的个性，也绝不是自我复制的水！

所以，它是孤独的，孤寂的。

所以它是滞留在我的指尖，带着异乡人的忧愁！

它是不愿被水湮没的水。

在这一滴水中，映出了我的面孔，映照出另一个我，真实的我！

我与另一个我相遇了！

其实我们都是一滴水，混迹茫茫人海之中！

而此时，我与一滴的水，滴水相认！

六    

独坐岸边，与南天湖相对。

阅读这一片幽静、幽深的水，就是一种幸福，一种惬意！

温柔的阳光照耀，在水面闪烁、跳动奇异的光，粼粼波光翻动，就像一页页诗篇被翻动，不断涌动的，是绝美的词语，闪动着诗意的光芒。

是一首首美妙的诗歌，被写在水的书页上，明净的书页上。

那谁是书写者呢？在湖面之上，也许有无数看不见的，飘逸的诗人，挽起宽大的，风的长袍，拿起一支支阳光的笔，在水面上写下光辉灿烂的诗篇，让我们出神地阅读。

这一片湖水，是诗意的水。

如果此时，想起心中所爱的人，我也许会向天空，借一支阳光的笔，在水上，给心爱的人写一封信，写一封最美的情书！

“那就是你的一双眼睛/柔似湖水 亮如光明”，我想起了海子的诗句，我低声吟诵出来，给湖水，给所爱的人！

七

这也是一片音乐之水。

那些水波的线，都是五线谱。那粼粼闪动的水珠，就是一枚枚音符，串在线上，在水面上漂浮。

美丽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扩展，就是音乐，在一圈一圈地衍生。

这是最美的音乐，或沉静，如低沉的鼓乐；或激昂，如金铁的交鸣；或轻灵，如飞鸟的展翅；或疾速，如万马的杂沓；或细柔，如鱼儿的喁语；或雄健，如高松之耸立……

但这些歌声都是无声的，都是湖水精心的演绎，湖面之下。大音希声，必须用心灵才能体会。

这时我挥了挥手，仿佛手里握着五彩的指挥棒，在指挥这盛大的乐章。

仿佛我挥了挥手，所有的湖水为我荡漾，所有的音乐为我奏鸣。

当然，更有那音乐喷泉，那是立体的音乐！

那些水随音乐起舞，翩然有姿。

它们或起或伏，或疾或徐，如梦如幻，如烟如雾，千姿百态，光影缤纷；

那是南天湖的水，在为音赋形！那是南天湖的水，在为乐写意！

光与影，水与梦，乐与幻，共同组成了一场视听的盛宴！

在光与影的盛宴中，那些驻足观看的人，那些沿湖而走的人，那些守望湖水的人，都是热爱生活的人，都被南天湖的波光、南天湖的云影，南天湖的梦幻，纳入到它盛大的乐章中，成为其中一枚枚音符，共同构成了南天湖绝美的景致！

（作者简介：唐力，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5年参加《诗刊》第21届“青春诗会”。2006年－2015年任《诗刊》编辑，现为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曾获第四届重庆文学奖、首届何其芳诗歌奖，第三届徐志摩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十月》诗歌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