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渝文苑|我的父亲
2023-08-21 10:59:30 来源:重庆文艺网

文/王新程

1

父亲终于来我家了。他进了院门,先视察改建后的园子,说,搞得好!看了园里种的菜,说,好!看了养的鱼,说,好!看了喂的鸡,说,好!看了种的花,说,好!看了植的桂花和紫薇,说,好!视察完毕,又环顾四周,然后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后总结一句:“搞得好!”

陪他一同赴京的,还有我的姑姑和表哥表嫂。我们买了一台柴火灶安在园子里。黄昏来临,夕阳给园里的草树涂上柔和的金色。姑姑在灶塘里燃起柴火,表嫂上灶,给我们做地道的柴火锅巴饭。炊烟袅袅,饭熟菜香,亲人团团围坐,笑语可掬。那情景不像是我的亲人山长水远来到我身边,倒像是我回到了故乡,坐在他们中间。父亲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惆怅地说:“你把官渡滩的家搬到北京来了。那热——我怕你噻,要老得动不得了,才会回官渡滩养老哦!”

2

父亲常说,一个人无论走多远,最终都要告老还乡。他说,年轻的时候,总想朝外蹦,蹦累了,人也老了,异乡就会厌烦,这时候,只有老家才不嫌弃。他说一个人蹦不动了,就要回到老家慢条斯理地老去。这才是正道理。

他大辈子都在离乡与回乡之间折腾。60岁前,他十里八乡游走,做手艺谋生。他从来不是一个脚踏实地、真心实意的农民,从没在官渡滩的土地上认认真真种过一季庄稼。除了稻谷,他对玉米、麦子、土豆、红薯这些粮食一律没有兴趣。他常年不在家,一年四季,只有在秋天挞谷子的时节,田里才见得到他的身影。

很难说父亲到底做的什么手艺。作为生产队派出去搞多种经营的社员,他修柴油机、打米机、面条机,补汽油桶、柴油桶、菜油桶,一切农村用的机械他都修,修不好的也应承下来,拆了装,装了拆,鼓捣几回,居然也在他手里复活了。方圆几十里,只有父亲一个农机修理工。他一路走,一路修,先是在铜西、小河一带行走,后来到了丁市、李溪、龚滩,再后来又过乌江到了贵州沿河、松桃,湖南花垣,湖北咸丰,走州过县,出省了。

多年以后,我想到,他一年一年在外游走,到底是谋生,还是逃遁,或者是悠游?

童年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背影。他总是背着一个梁背,梁背里放着锤子、钳子、起子、扳手、螺丝刀,跟官渡滩出门人不同的是,他的背篓上还横搁着一只黄色帆布包,包里装着换洗衣服、干净布鞋,一支自来水笔、一本笔记本,还有一块干净帕袱,里面装着祖母或者母亲连夜蒸好的苞谷粑。他背着梁背下了吊脚楼,走到河边,沿着河岸一直往下走,从不回头望一眼。母亲和我们立在院坝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河流的拐弯处,梁背上的帆布包也隐在河边的芭茅里,才默默回转身。

3

父亲常年不在家,在家里他却无处不在。小时候,我们在家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爹(dia)回来!”哥哥放牛,牛吃了庄稼,姐姐说:“等爹回来,拿扁担把你脚杆打断。”我不小心打破了茶罐,哥哥吓唬我:“等爹回来,剥你的皮!”姑姑家里有事,下山来跟祖母和母亲商量,婆媳俩一齐说:“等你大回来,由他说了算。”一个退伍军人看上了姐姐,找人上门提亲。母亲说:“女儿是我生的,教养的事呢,是王珍她爹。等她爹回来再说。”

祖母和母亲为针尖大的事情生了罅隙,吵了架。母亲哭着说:“你儿子不在家,你就欺负我!等你儿子回来评评理!”母亲哭,我也跟着哭。祖母把我抱过来,放进背篓背到背上,又拍着手、跺着脚说:“我儿子不在家,你就欺负我!等我儿子回来评评理!”

父亲一回来,家里立刻海晏河清。姐姐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齐齐,哥哥把牛喂饱。我被洗得干干净净,乖乖坐在院坝边的石凳上。母亲忙着舂米、推豆腐,祖母笑吟吟给她打下手,殷勤得像一对母女。一家人团结一心,像招待远来的贵客。

父亲像君王一样进屋。母亲帮他从背上卸下背篓,姐姐端上一杯热茶。他严肃地坐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询问家里种种情况——祖母的膝盖疼和胸口疼,二叔家的生计和家人,母亲在生产队的活路,家里的牲口。他给祖母带了治疗膝盖的土药方,给二叔带了一把草烟。

他问一句,家人答一句,像接受组织巡查问话。家人先前提到的“等你爹回来”,父亲也要三下五除二处理利落。哥哥放牛吃了队里的庄稼,他操起扁担准备下手,母亲先落了泪,于是扁担降格为巴掌;打完哥哥,又顺手在我屁股上给了两下,算是对我打破茶罐的惩罚。祖母提起姑姑家里的事情,他不等祖母说完就表态:“帮!倾家荡产也要帮!”母亲小心翼翼提起提亲的退伍军人,父亲听说过那家人,也知道那家底子薄,拖累大,他忽然怒不可遏,“霍”地站起来,提上刀就出门要去砍那小伙子。

夜里,寨人也过来,围坐在我家火铺上,听父亲摆龙门阵。大家都觉得新鲜有趣。有人跟他打听异乡的人情风物,交流农事耕种的不同。有人托他在路途中打听他们的旧友、失散的亲人。有人托他给远亲带口信,还有人托父亲在异乡给他们的儿女物色对象。他常年在外,行脚宽,见识广,又有不同的格局,寨人都信任他,有人在争地界、借钱财方面起了纷争,也上门来找父亲论公理,断是非。作为见过世面且有点颜面的人,有时候,也受人托请,代人与别家斡旋。父亲论事的标准就是“仁义”。“仁义”二字,在乡村社会中,比血肉亲情还重要,仅次于伦理。他话不多,但一言九鼎,寨人也深信不疑。他每次回来,家里都很热闹,笑语喧哗。母亲和姐姐忙前忙后,端茶倒水。祖母端坐在一旁,微微笑着,不说话。

他做手艺,辛苦地跑了一村又一寨,所得都交到队里,自己只挣回了工分。有时候,交了队里的,还剩下不多的一点零钞。深夜里,等串门的人都离去,他就抱出帆布包,打开里面一个小贴袋,掏出一只手巾帕,在灯下打开,里面是薄薄的一叠角票和分币,理得整整齐齐,对折上的。他把纸币打开,用手扶平,双手递给母亲。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低调下来,郑重又羞愧的样子,像在老师面前交不出作业的学生。多年后,在母亲的八十寿宴上,他提到年轻时外出挣钱,钱没挣到几个,家里倒损失一个劳力。他动情地说,他虽是一家之主,但在家里,母亲的贡献远远大过他。

我的母亲寡言少语,她在家带着我们姐弟仨,上坡干活、砍柴、养牲口、种菜,一年四季,像一个男人劳苦,忍耐,从不指望父亲在身边帮衬陪伴。父亲每次回来,她也不问他走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活,挣了多少钱。她认为父亲能说会道,有本事,因而对他怀着盲目的崇拜和敬爱。五十多岁后,父亲的手艺被淘汰,他又去城里帮哥哥管理公司。直到六十多岁,父亲才回到官渡,跟母亲朝夕相处。

4

常年在外,父亲认识了各路人马,有手艺人,牲畜贩子,供销社粮站的店员,干部,教师。他不在家的时候,那些人偶然来到官渡,找到我家,报上父亲的名字,我的母亲和姐姐就倾其所有,供给茶饭。客人吃了饭,喝了茶,抹抹嘴,道了声“仁义”,就出了门。

这中间,有几位,跟父亲成了朋友。

有一位是黎家小学的老师,叫罗会明。父亲在家的时候,罗老师就过来,跟父亲聊天。罗老师还年轻,相貌清雅,口才好,又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处世也自如且有风度。他是小岗人,从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这偏僻的地方教书,说是教师,其实跟父亲一样,都同在乡村生活中,因而言谈中不免露出怀才不遇的遗憾,感觉被埋没了,也有些落寞。在这穷乡僻壤生活几年,气质外貌仍然没蒙尘,仍然保持着脱俗的气质。这是内心生活在起作用,也跟他的坚持有关。跟父亲的友谊,是他沉闷单调乡村生活里的慰藉。在偏僻的官渡滩,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位有意思的乡民,父亲比他大一轮多,虽然贫苦,但身上的光亮并未被蒙蔽。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在这中间,可以说取长补短,两人都有获益。父亲年幼时上过私塾,后又在新式学堂里念到高小毕业。他识字,但其知识,多来自古训经验,农事和乡村生活之外的,他大都不甚了了,全凭聪明、勇敢,以及偶尔的脑洞大开。罗老师的帮助,弥补了他常识方面的不足。父亲从他那里获得许多关于常识、知识方面的学问,同时也告诉他不少关于乡土人情方面的学问。哥哥和姐姐都是罗老师的学生。但在求学方面,两人都不及父亲。他像小学生一样求教罗老师,问题涉及自然、地理、生物和政治方面的常识。最后,父亲在机械修理中遇到一些问题,也向罗老师请教。罗老师也不甚了了,但他以旁观者的角度,给父亲提供了一种思路上的建议。这也让父亲豁然开朗。最后,在罗老师的影响下,父亲居然自己铸造了几件机械,虽然都以失败告终,但不无得意地说:“那热——如果把我搞进农机厂,不相信我就搞不出个机器来。”

黎家村小离官渡滩七八里路。父亲一回来,就带信请罗老师下来。两人坐在院坝聊天,声音不大,甚至是静静的,但推心置腹。后来,罗老师调到县三中,离官渡滩远了,每到寒暑假,罗老师坐班车来我家,住一两天,他跟我的哥哥也成了手足。跟我们家一直保持着细水长流的友谊。

父亲的另一位朋友彭德江,是铜西公社的武装部长,十分豪迈、粗犷,嗓门大,讲起话来也都海阔天空。他来我家,就像进驻一个民兵连那么热闹。他站在院坝中央,左手叉腰,右手在空气中豪迈一挥,宣布“要组织民兵端步枪把美帝的飞机打几架下来”,嗓门之大,河对门的人都听得见。他讲起话来滔滔不绝,无论说什么,都把铜西公社作为出发点,且都要扯到酉阳县,再由县扯到省,再扯到国内国际形势,大洲大洋的,大半个地球都被他概括下来。哥哥悄悄叫他“彭大炮”,一见他从河边走上来,就笑嘻嘻地说:“彭大炮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彭部长来我家。他一来,父亲一门心思听他讲形势,天花乱坠,温和又安静,竟忘记责骂鞭笞我们了。他听着彭大炮高谈阔论,慢慢给大炮斟茶,十分陶醉的样子。最后,是父亲一句“那热——再远的国家,都要种苞谷,都要吃晚饭喂——”扯回眼前农家院坝的小方桌来。这时候,母亲和姐姐做好饭菜,恭敬地端上桌。

彭大炮能说,也能干,做起工作来,也是霹雳火闪,阵仗大,干脆又利落。困难处,也懂得许多谋略。有时候遇到棘手的地方,需要有人先站出来表态,或者带头,他就先跟父亲商量,让父亲做那个托儿。父亲掂量一下,事情确实有益无害,就站出来,说:“我王祥胜说行。你们呢,就看着办吧,不勉强。”大家一看父亲都说行,那就行。有时候彭同志下来做工作,落实上面的政策。那些政策呢,讲起来天花乱坠,有心人一听,就发现明显不巴谱。父亲就一声不响。彭同志心里也有数,就找另外的托了。

这是一对动静相宜的朋友。对父亲来说,他们的友谊始于彭部长把黄色帆布包送给父亲的时候。有一次,彭同志对父亲说:“你是个角色。可惜一辈子陷在农村。如果有机会出去工作,不比我这个公社党委书记弱。”

父亲听了大为感动。从此,他对彭同志怀着一种别样的知遇之情。

还有一位,是酉阳县刻字组组长樊平。他是我母亲的堂叔,我母亲叫他三叔,我们叫三外公。三外公面部轮廓深刻沉静,黑框眼镜后的眼神犀利。他性格沉静,不轻易发言,说话却很管用。

三外公很年轻的时候就出门工作,专门刻公章、私章,也刻吊牌。说是刻字师傅,但自己写字,自己雕刻,书法和篆刻都相当好。为人也十分仁义。这位三外公早年上私塾,后来又到地主陈家教授蒙童,私学功底深厚,懂经易,会风水,能测八字。我的母亲和父亲,就把这位三外公当作父亲,对他十分尊敬、十分信赖。三外公住在县城河街一间矮旧的木板房里,那是刻字组的宿舍。父亲经常去看望他老人家,两人坐在简陋的木板房里,一边喝着家酿的苦荞酒,一边说话。每到年节和三外公的生日,父亲都会去城里拜年、敬贺,其礼节和虔敬,与亲生父亲无二。父亲遇事理不清思路的时候,或者愁闷的时候,就恭敬地去请教他。

父亲有时候也带我去。三外公有个孙女比我小几岁,在县城上学。县城的人家都用高火桶取暖,那个小姑娘坐在火桶里看电视剧《霍元甲》,腿上搭着花棉被。片头曲响起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着急地叫我:“快!要开始了!坐进来呀!”她眼睛又黑又亮,着急起来,也是笑眯眯的,嘴角边漾起两个可爱的酒窝。我站在父亲身边,赤脚穿着旧解放鞋,跟裂了口。我很想去火桶里烤脚,跟那姑娘一起《霍元甲》,又不好意思在她面前露出裂了口的脚。

5

冬天里,母亲带我们姐弟仨到十里开外的山尖山上,砍阳雀树剥皮卖。下山时天黑了,我们又冷又饿,冷风吹来,我直打哆嗦。我们把树捆停在棬子树下歇气。母亲叹了口气,问姐姐:“王珍,你说,这日子是这样一直过下去呢,还是有一天会好起来?”

姐姐又冷又累又饿,疲惫不堪。她还是振作起精神说:“会好起来的,妈。”想了想,姐姐又说:“要是爹回来就好了。”

没过多久,父亲真的回来了。上面收紧了多种经营,各种农村经济活动都被禁止。父亲不能出门做手艺了。这本来是当时的政策,但一家人都认为父亲挨了整,忿忿不平。父亲也很颓唐。但是他终于在家留了下来,我们每个人又很高兴。

父亲跟我们姐弟仨上山尖山砍阳雀树。天黑时,他背着小捆阳雀树跟在我们后面,摇摇晃晃上了院坝。我的祖母跌跌撞撞奔出来,帮他从肩上卸下背篓,大声哭泣。她说她没想到儿子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可是一辈子都没这么下力受苦。我的姐姐帮我和哥哥卸下背篓,个个都累得说不出话来。祖母她老人家却从未因此流过一滴泪。

父亲于是连阳雀树也不砍了。

父亲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读到高小毕业,文化不算高,但应付乡村生活还是够了。他赖以为生的手艺是修机器,在修造方面也是脑洞大开。困在家里,他跟徒弟张绍荣(他居然在黔江招收了一位徒弟,父亲赋闲的时候,这位徒弟经常来家看他,一生忠诚地追随他)在小河铁器社偷偷用铸铁铸了一台爆米花机。那台机器机身圆润饱满光滑,像模像样。他跟徒弟背着机器到了一个叫哨慰的寨子,把机器架在寨子中央的晒坝上,徒弟从寨子村民家要来柴火,在炉子里燃起,师徒二人就在村人的围观下,炒起了苞谷泡。父亲握着机器摇柄,严肃认真地,不紧不慢地,胸有成竹地,一圈一圈地转。他的徒弟握着吹火筒,朝着炉子一个劲地吹。可能是气压阀精密度不够,第一罐,炒了很久,父亲站起身来,把机器竖起,庄严地拔出阀门,结果机器哑了,倒出来的苞谷却炒糊了。第二罐,还没到火候,机器又先爆了,现场一片灰飞烟灭,父亲跟徒弟灰头土脸,抬着机器(毕竟是一个几十斤的铸铁)仓皇逃离了哨慰。

公社有个裁缝,只有一台缝纫机,没有锁边机。他做的衣服,时间久了,衣服就须(虚)了边。父亲就去裁缝铺,先是向裁缝抱怨。接着提出做一台锁边机,先送给裁缝试用,如果好用呢,以后就按价值付点钱。裁缝以为他开玩笑,笑笑,也没在意。谁知道他果真做了一台锁边机。这台机器,比爆米花机精密得多。也不知道哪里没校准,总之,送到裁缝铺,锁出的边,有的针脚长,有的针脚短,有时候还卡线,这事也放下了。父亲又让徒弟把锁边机背了回来。

6

制造方面的失败,让父亲终于有了平常心。

寨子的水井,在我家屋后的半坡。寨人汲水,都是背着椼桶,爬到半山坡,用葫芦瓢舀了装满椼桶,一路泼洒着背回家。父亲从不帮家里背水挑水,但不停止对背水的琢磨。他对哥哥和我说:“水有脚,只是差条路。”他带着我和哥哥砍了二十几根的楠竹,碗口粗,打通关节,一根接一根,从井口直通到我家院坝的桃树下。参与这项工程让我和哥哥都很兴奋。通水的时刻,父亲让我趴在地上听水从竹筒流过的声音。流水从我的耳畔滑过,簌簌地向前跑了。我跳起来,要跟水赛跑。我和哥哥顺着竹筒的路线朝山下飞奔,边跑边欢快地喊叫。等我们跑到院坝,见清清的泉水已从竹筒口哗哗淌进水桶。母亲立在水桶旁。桃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枝叶洒在她的身上,我的母亲和流水都有好看的光斑。父亲慢条斯理地从山上下来,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握着砍刀、铁棍,像巡山归来的大王。

竹筒引水,被寨人称为手工自来水。那是我们村最早的自来水。

父亲再接再厉,不甘心,又打造了一座碾坊,靠水车带动。远近村人碾米磨面,就背到河边,自己把谷麦倒进碾槽,抽出闸板,碾子就咕噜噜转起来。碾好了米面,交上一两毛工费。若哪家一时短缺,就从碾好的米面里舀一碗作为工钱。谷子少,碾坊生意略胜于无。父亲也淡然了。

不过,说起这碾坊,还有一件趣事。

有一天,父亲在家里,听到碾坊有人喊:“死人啦!碾坊水车卷死人啦!”

父亲站起身就往河边跑,边跑边喊。听到的人从屋里出来,乱哄哄朝河边跑。父亲跑到水车边,见水车的叶片底下趴了个半大孩子。他抢先拉下了拦水闸,停了水车。父亲吆喝几个人抬起水车,他跳进水里,把那孩子捞起来,托上岸,有人接过,放在河边的坡上。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肚子胀得老高,已经没气了。有人就要去找席子来裹孩子,又有人说认得这孩子,是岩门底道班罗某某的儿子。就有人要去岩门底报信,现场乱糟糟的。父亲不甘心。他把那孩子放在斜坡上,脚朝上,头朝下,就有水从孩子的口里、鼻孔里冒出来。父亲又使劲按压孩子鼓胀的肚皮排水,等水排净,孩子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鼻翼微歙。父亲一拍大腿,大叫道:“那热——你狗热的娃儿福大命大!”大家惊喜之余,对父亲大为佩服,又怪自己,都是生在水边的人,怎么就长了一副死脑筋呢?还是祥胜强,强就强在行脚宽,见多识广,脑子灵光。大家七嘴八舌,觉得万事大吉,话越说越散,不着边际。只有父亲急,背上小孩就朝小岗医院跑。几个人跟在后面。父亲一边跑一边叫孩子说话。那孩子软耷耷的趴在父亲背上,不能应声了。

奔到医院,父亲把孩子背到医生面前。医生急,喊先交钱!先交钱!父亲也急,喊救命,钱不要管!最后,还是他先交了钱,守在孩子病床边,直到孩子的父亲从岩门底急急赶来,父亲才撤回家。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父亲也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就是孩子掉进碾坊时大呼救命的人——拿了一张酉阳报上门来,一边朝父亲挥舞,一边大声嚷嚷,说父亲上报了,父亲是救人英雄。父亲也很惊奇,他不过是尽了水边人的本分,怎么就成英雄了?那文章豆腐干大小,又在报纸屁股那里,但言之凿凿,写得十分高大上。父亲读了很受用,就想把那报纸贴在门板上。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就小心翼翼地把报纸叠好,放进他的黄色帆布包的夹层里。父亲心花怒放好一会:“看过的报纸堆起有人高,读的都是别个的事。那热——这回终于读到我各人了。”

7

一个羊贩子赶着羊群路过官渡滩。父亲请他进屋歇脚,吃了饭。羊贩子离开后,父亲就决定开始贩羊。

他借了本钱,去百里开外的沿岩乡农户家收羊子,赶到丁家湾牲畜市场卖。那年我十岁,家里的羊子都是我在放,父亲认为我可以做他的帮手,就带着我上了路。那是我第一次跟父亲同行,我很兴奋,母亲也很高兴,说父亲在路上终于有人照顾了。她蒸了一锅苞谷粑,让我们在路上做干粮。放羊不用工具,父亲于是不背背篓了,他只挎着那只黄色帆布包,出了门。

我们从官渡滩出发,沿着酉龚公路去沿岩。快到龚滩时,我们到了著名的龚滩大桥上。阿蓬江从大峡谷奔流下来,在桥下汇入乌江,发出轰隆的巨响。父亲看着滔滔江水,对我说:“去年这段时间,一架大班车从哪里,落了江……满满一车人,四十六条命哪……一个都没剩。”他让我趴在护栏边,指给我看班车坠岩的地方。江水滔滔,在桥下卷起巨大的漩涡。

过了桥,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就进了龚滩古镇。路过税务所时,父亲在我耳边悄悄地、然而又是忿忿地说:“一只羊卖二十来块钱,税务还要抽一块税金,我们还剩么子!”走过税务所,他回过头看了看那栋白色的小楼,悄悄对我说:“那热——他税务所有想法,我也有办法。”我问啥子办法?他在我耳朵边悄悄地说:“半夜的,趁他们睡瞌睡,我们赶羊子过路。”我想这也是好主意。

我们在沿岩乡农户家收羊,东家两只、西家一只,收购了二十多只山羊。午后,赶着羊群上了路。一只公羊又高又壮,父亲在它项圈上挂了只铃铛,让它作头羊,威风凛凛地走在队伍前头,二十几只羊子腆着肚子听话地跟在后面。父亲挎着黄色帆布包押阵。我拿着鞭子跑前跑后吆喝着,维持秩序。

快到龚滩时,太阳偏了西。父亲“嘘——”的一声喝住羊群,就地稍息。我把羊赶到路边刚收割后的苞谷地里让羊吃草。父亲跟我也胡乱吃了几块苞谷粑垫肚子。等人畜都吃饱,太阳滑到山后,月亮从东山升起来了。我把羊赶拢,在月光下静静地打堆。我跟父亲坐在岩石上休息。乌江的涛声太好听了,月光也很软,白银似的洒了一地。没过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零点时分,父亲叫醒我。他摘下头羊脖子上的铃铛,放进帆布包。借着月光,我们的队伍进了龚滩街。月明风清,黄桷兰的香气在夜里窜出来,馥郁醉人。古老的镇子枕着涛声,安睡在溶溶月色里,没有一个人舍得从甜梦里醒过来。羊群走得格外斯文,格外温顺,羊蹄踩在月亮地里,像细雨落进秧田,发出沙沙的声音。涛声和月色把一切都掩护了,放任一个少年和他的父亲赶着羊群路过午夜的龚滩。少年为这一切所惑,在行走中睡了过去。

我是被一阵冷风激醒过来的。醒来时我打了个寒颤,发现已经来到龚滩大桥上,背脊骨莫名地冷飕飕的。我回头望龚滩,龚滩已经被我们留在山的那一边了。我抬头看月亮,月亮还在,高高地挂在两山间,又亮又白。龚滩大桥横跨两山之间,阿蓬江从大峡谷一路吼着奔腾而来,在桥下扑进乌江。江风呼啸,江水怒号。天高月亮远,两岸绝壁千仞,脚下是无尽深渊。那一刻,人像到了绝境。我想起父亲告诉我翻车坠江的不幸者,那四十几个不幸者的灵魂会不会趁着半夜的月光,浮出江面,爬上岸来,求过路的人带他们回家?想到这里,我的心都抽紧了,不禁失声叫道:“爹!”

父亲大声应了我,跑过来,把我拢在臂下,拢着我踅入羊群。我们的左边是羊,右边是羊,前面是羊,后边也是羊。父亲拥着我,羊群护卫着我们,羊蹄踢踢踏踏,浩浩荡荡。他大声朝头羊喊话,鼓励它,声音像唱歌一样拖得又高又长:“领头的伙计啊——你把队伍带好起!那热——,到了丁家湾那个廊场,我给你找户好人家!顿顿青草,不挨刀枪!不挨棍棒!”头羊得到鼓励,走得更起劲了,摆得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父亲虚张声势地吆喝着羊群,鞭子在月光下甩得“啪啪”响。羊们腼着肚子,认认真真赶路。羊多势众,羊群走在沙石马路上,发出磅礴的蹄声,就像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在开拔。父亲与我勾肩搭背,我们跟这群温顺的牲灵,在半夜的月光下,并肩同行,相互依赖,像一群患难兄弟。

父亲一边吆喝着羊群,一边跟我大声说着话,他说:“那热——” 他声音很大,语气夸张,听得出是在给我壮胆,“----这回搞倒着了喂,省了二十几块税钱呢!”

我往他胸前靠了靠,又叫声:“爹!”

我定了定神,回应他:“那热----这回是搞倒着了喂!”

父亲大声问:“那热——你看这队伍,像不像你们学校跑操喂?”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莫说,还真像。我开玩笑:“那热----你就是体育老师,领头那只黑骟羊就是体育委员喂!”

父亲大声说:“那热——等这趟羊吆到丁家湾,赚了钱,给你买双白网鞋。在学校跑操的时候,你就行实了喂!”

我大声应道:“那热——要得喂!”

队伍过了桥,顺着盘山公路爬到半山,见马路边有了房屋,有狗叫的声音。父亲大声说:“那热——王伟!离丁家湾不远了喂!”他“嘘——”的一声喝住羊群,一把就把我抱在怀里。

那是我与父亲几十年的相处中,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多年后,父亲提起那次赶羊。他说,当时他也很害怕。之前他就听说过,有好多人夜里经过龚滩大桥,都丢了魂。但那天半夜,他的小儿子在身边,他不能闪劲。那次回家后,他对母亲说,他曾经想把我培养成为一个羊贩子。那次龚滩之行后,他放弃了这个计划。他说,这么细的娃儿,该做的事情只有读书。哪怕着税务所捉到,着黑夜里的鬼魂捉到,都是他的命。他认了,但不会拖上自己的儿子。

父亲贩了好几趟羊,没赚到什么钱,不过也没亏本。恰好打击投机倒把的风声紧了,父亲及时收了手。其时,我的姑父正从沿河沙子搞桐油到小河卖,收手慢了一步,被定为投机倒把罪,判了三年刑。父亲为自己的明智感到庆幸,同时,又为姑父的不幸不胜唏嘘。

好在没过多久,政策又变了回来,农村多种经营又放开了。父亲的朋友彭同志当上了铜西乡党委书记,又专门下令,让大队安排父亲继续搞多种经营。于是,父亲背上背篓,背篓里悉数收好锤子、钳子、起子、扳手、螺丝刀,背篓上横搁着那只浅黄色帆布包,正儿八经地出了门。

8

父亲有时候外出回来,会绕道去彭同志那里坐坐,喝杯茶,背篓里会带回些东西,几本旧书,一摞过期报纸,几张画报。那是彭同志送给他的。乡间的人敬惜字纸,连破纸片都叠得整整齐齐。然而连这些都没得多余的。我家却有一摞一摞的旧书报。母亲和姐姐把报纸用来糊了板壁。新糊的板壁温暖宁静,四面都是铅字,让我的家与村里的宅屋不同。每晚上床,我侧过头去,就看到报纸上的一段文字,写的是挖荠菜:

我独自一人游荡在田野里。太阳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渐渐地从天边退去。远处,庙里的钟声在薄幕中响起来。羊儿咩咩地叫着,由放羊的孩子赶着回圈了;乌鸦也呱呱地叫着回巢去了。夜色越来越浓了,村落啦,树林子啦,坑洼啦,沟渠啦,好像一下子全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我听见妈妈在村口焦急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那段文字不同于以往我读到的任何一篇课文,它很美,缓慢、从容,有一种蜜糖色的柔软忧愁。我一字一句地读,连同标点符号都背熟。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篇文章的作者是张洁女士。我很感谢她。她那篇文章启蒙了我。

有一次,父亲回家,背篓里背着一台没了声的收音机。那也是彭同志顺手送给他的。他如获至宝。他把那破玩意儿小心翼翼抱出来,打开收音机的背板,见里面线线索索、藤藤网网一团乱麻。那一次,父亲一连五六天都不出门,把那破肚子里的线索挼了一遍,一一理顺熨帖,又捏住线头,一个一个地戳在焊点上试运气,直到触到某个焊点,忽然响起一声鸡鸣。他吓得手一抖,扔了线头,忽又明白过来:“对路了!”他把线头稳稳按住,等匣子里的鸡叫完,又有人叽哩呱啦说话,依哩哇啦唱歌,他才舒了一口气,用铁勺熔了一块锡,把线头焊牢。收音机就算修好了。

这台收音机的复活是官渡滩的一件大事。它让官渡跟世界近了,跟毛主席近了。每天傍晚,寨里的人吃过饭,就聚到我家来,坐在院坝里,听收音机。父亲像一个大权在握的人,端坐在收音机旁边,严肃郑重地转动着波段和音量旋钮,当收音机里传出新的声音,他就朝人群庄严地扫一眼,然后停下手,又优越又威风。

修好的收音机像患了咳喘病的老人,哼哼哧哧的,时响时停,歹的时候多于好的时候,父亲喜欢听“洪湖水浪打浪”那首歌,常常是唱完上半句,下半句“太阳一出”就憋在匣肚子里,出不来。父亲气得直跺脚。风云雷电天晴落雨又影响信号。父亲先是耐心地把天线杆抽出来,拉长,又缩短,推进去。还是不灵,就抱着收音机到院坝边上,转过来转过去找信号,也找不准,父亲就泄了气。后来,父亲干脆把收音机关了,罩了块红布,放在桌子上,跟一尊毛主席石膏像排在一起。

吊脚楼厢房的房梁上挂了一只黑色喇叭。每天早晨和黄昏,喇叭里准时响起《东方红》。由李有源先生作词、李焕之先生作曲的合唱曲《东方红》,可能是我这一生听得最多的歌曲,也可能是我们那一代人听得最多的歌曲。歌曲一共有三段,先是雄壮的男声,排山倒海。第二段,换成女声,阳光般明亮轻快,也有几分妩媚。到了第三段,又换回男声,速度慢了一半,高了两度,也更宽阔,像是大河浩浩汤汤流进海洋,开阔磅礴。这是真正的诵唱,有一种伟大的力量。童年听《东方红》,它的结构和节奏,以及中间的启承转合,情感变化,对我影响很深。多年以后,当我偶尔拿起笔写一点文章,脑子里先想到的是童年广播里听到的《东方红》。它在谋篇布局和节奏营构方面,给了我许多启示。

父亲对喇叭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说那东西只会张开大嘴巴讲大话。要是能在寨子跟寨子间传话带信就好了,“那热——我走到哪个寨子,对着喇叭说话,你们在屋头就听得见喂!”

厢房的板壁上,贴着芭蕾舞《红色娘子军》的剧照,一排姑娘垫起一只脚尖,另一只腿高高抬起,举着篮子,身子前倾,要把满篮的菠萝献红军。夏天的午后,家里到处堆满了洋芋。我躺在洋芋堆上,十分想念父亲。黑色喇叭挂在房梁上。我不知道父亲这时候到了哪一个寨子。我很想从喇叭里听到他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问话。可是那大喇叭张着大嘴巴,一声不响。

9

族里有人要出卖老屋,父亲有意买下,却不声张,先去城里接三外公来。三外公观了罗盘,测了年辰,说屋基好,房子好,但要再过两年才能入住,住进去人财两旺。房子是1979年买下的,壬戌年正月初八,我们才搬新家。是三外公看的吉日。进屋那天,堂屋里盘着一条老蛇。父亲吃惊不小,却不声张,只恭敬地请走了老蛇,又请教三外公。三外公笑着说:“那是先祖过来封箴祝福呢,大吉。”

搬新家后不久,也就是1982年的春天,父亲作为长期搞副业的手艺人,被公社派到四川德阳学习补铁桶。之所以能去培训,得益于彭书记的暗中关照。全省几十名补桶匠聚在德阳一家工厂集中学习。省上请了几个专家教授,又是理论又是实操,还现场进行了考试。几十名补桶匠学成归去,补的桶个个漏油。不知道是补铁桶的材料,还是气候和小环境的因素,总之失败的补桶匠们都认为专家在关键处留了一手,怕教会了徒弟,满地跟他们抢生意。

父亲一声不响。他琢磨很久,确认环氧树脂胶、聚氰胺这些材料没问题,他猜测是酉阳跟四川德阳的气候温差,导致铁桶的温度不同,这就要求补桶材料的融点和凝点也不相同。父亲反复试验,终于成功了。

补桶成功是我们家的福音。父亲秘密掌握着这门绝技,绝口不告诉旁人。那时候,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实施,好时代已经到来。百业复兴,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落在乡村,各种铁桶的需求量大增,供销社的柴油桶、煤油桶、桐油桶,加油站的汽油桶,粮站的菜油桶,豆腐店的浆桶,还有水桶。无论县城,还是小镇,到处都是铁桶,铁桶供不应求。桶不胜劳苦,有大量的桶需要修补。方圆几百里,父亲是技术最成熟的补桶匠。直到这时候,父亲才有了明确的专业称号:补桶匠。

父亲出门,十里八乡去补桶子。他仍然背着背篓,背篓里已经不再装锤子、钳子、起子、扳手、螺丝刀这些东西了,换成一桶环氧树脂胶,一桶聚氰胺,一台鼓风机,一只油碟子,循着先前修农机走过的路线,十里八乡,踏上了专业补桶的征程。背篓上仍然横搁着那只黄色帆布包,仍然穿得周五正王,出了门。那一年他45岁,黄色帆布包洗得泛了白,衣服上也没有了补丁。

父亲回家,满手油污,脸上油污,头发里沾了油污,头发一绺一绺,油嘎嘎的。他回来,身上混合着煤油柴油菜籽油桐油,各种各样的油味混在一起,姐姐晕车,先呕吐了。

父亲来不及洗手,先从帆布包里掏出旧手绢包,打开手绢,里面赫包着一叠又一叠崭新的伍元券、贰圆券,用橡筋扎着。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都惊呆了。

有了父亲和他的环氧树脂胶、聚氰胺,一家人都雄心勃勃,母亲想给姐姐置办缎子被面嫁妆,姐姐想要一件的确良衬衫。哥哥想买张船票去重庆,找曾经在官渡滩插队的知青。我则想要一双袜子,穿上后把脚跟上的裂口捂愈合,好去城里三外公家跟他的孙女偎在火桶里《霍元甲》。

父亲越走越远,交给母亲的钱越来越多。家里的楠竹水管换成了胶水管,加装了水龙头。父亲爱听歌。从前的破收音机和广播都满足不了他对音乐的渴求。他给家里买了第一件家当——一台“三洋”牌手摇式电唱机。我被赋予摇柄的特权,每天早晨起来,我先呼哧呼哧的摇满,“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声就在董河两岸响起。父亲坐在桂花树下的小竹椅上,微闭双眼,手里的棕叶扇换成纸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腿上轻轻打着拍子。

父亲也雄心勃勃。他准备把补桶大业传承下去。他让哥哥跟他学补铁桶。“那热——”他说,“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机器都要吃油。要吃油,补铁桶这生意,世世代代都用得着。做个好的补桶匠,一辈子穿不愁吃不愁。”

哥哥瞟了父亲一眼,垂了眼说:“没得意思得。”

父亲惊诧了。他说:“我好不容易才从田土里拔出一只脚,为的是把你们往前推。你倒说没得意思得!”

哥哥说要推就往重庆推。他说从前插队的知青说过重庆才是好地方。父亲愉快地、然后又有些不满意地说:“那热——我们一辈子只能朝前跨一步,你倒想插上翅膀往前飞!你是个角色喂!”

10

姐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父亲舍不得姐姐下地当农民,就给她买了台“蝴蝶”牌缝纫机,让她到铜西街上跟着一位师傅学习打衣服。姐姐由此脱离了土地上的劳动和繁重的家务,穿得漂漂亮亮的,到街上做裁缝去了。地上的活路都落到母亲一个人的肩上,她更辛苦了,但仍然高兴得落了泪。

姐姐年轻的时候长得漂亮,个子也高,文文静静的。前面说过,有个退休军人看上了姐姐,要跟姐姐耍朋友。那退伍军人是车坝的。我们那里,把谈恋爱叫耍朋友。秋天,谷子黄了,父亲回来挞谷子。母亲说起那个年轻人,父亲知道那个年轻人家底薄弱,弟妹众多,父亲又有病,拖累大。没等母亲说完,父亲“霍”的站起来,提了把菜刀就出门,扬言要去车坝,一刀砍死那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母亲拖也拖不住,姐姐也吓得大哭,保证再不跟那人耍朋友,求父亲不要杀人。父亲这才住了手。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车坝。那年轻人吓得跑到贵州沿河,在亲戚家躲了十多天。回来后,再也不敢去铜西找姐姐了。

这门亲事就这样算了。

恰好这时候,有人给姐姐介绍书全哥。书全哥在铜西供销社工作,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只有一个堂哥。父亲认为这桩亲事不错,当天就打了酒,买了肉,去铜西供销社找到书全哥,两人喝酒吃肉,谈天说地。天黑下来父亲离开供销社时,订亲的细节都商议好了。

那时候,姐姐认识书全哥,但没搭过一句话。

姐姐的亲事定了下来。父亲对这门亲事很满意。寨里的人也羡慕姐姐好命,说王珍小时候辛苦,从此洗脚上岸,到街上享清福去了。父亲又出门了。那时候,他燕子衔泥般地,一点点给姐姐积累嫁妆。每次回来,把钱交给母亲,都要把那一笔钱命名,这是录音机,那是大衣柜,这是绸缎被。

父亲有次回来,在灯下打开一只红色丝绒盒,里面是一块铮亮的梅花牌手表。母亲说姑娘要嫁人了,手表不是由男方买吗?官渡滩规矩都这样的。

母亲这话说得没错。那时候,官渡年轻人订亲彩礼里,已经出现了手表。再说书全哥是供销社职工,无论出于实力还是面子,给姐姐的手表都是少不了的。但父亲正惆怅着。他听到母亲的话忽然大发雷霆。现在想来,他是有意找茬。他骂母亲眼睛浅、没见识,一块手表也要指望外姓人。他说你就那么想外姓人买块表来,把你女儿套走吗?他越说越不像话,母亲被他骂得目瞪口呆,姐姐也觉得莫名其妙,两人都不做声,流着眼泪任由他骂。骂到最后,他自己也流了泪。

11

父亲说,姐姐三岁时,哥哥出生了,哥哥小时候娇气,经常啰嗦(娃儿生病的意思),每次病倒,母亲和姑姑就用茶罐在火塘里煨白米饭喂他。本来是病号饭,他一转背,就要分给姐姐吃。他嘴巴甜,眼睛看得到方向,能把话说到人心窝子里去。他长得细皮嫩肉,又白又俊,断不是在田里下力的料。但一个农民,又能做别的哪样呢?这才是让他发愁的事情。

插队的重庆知青喜欢逗哥哥玩,说要带他去重庆。哥哥对遥远的陌生的大城市感到好奇。成天跟在知青后面,说话也拿腔拿调地学知青,说官渡滩这也没意思得,那也没意思得。那年月艰难,话虽这么说,兑现起来却难得很。知青并没有带他去过重庆。但哥哥一直记着这个话把子,从小就想出去。长大后,真切体会到乡村生活的艰辛和劳苦,就更无心留在地里了。干活时,他天天装脑壳晕,躲在屋里看书,等机会参加招工、招干、考兵。

哥哥刚满18岁时考上了空军。体检和政审都通过了,接兵的来了,武装部发了军装。哥哥从武装部回来跟家人团聚,准备过两天就跟部队走了。那天他穿着天蓝色的空军服,只是还没有佩戴帽徽领章。白净的脸喜气洋洋,在蓝色军装的映衬下,显得更俊了。彭书记下来道喜。他说“大炮”来了。彭同志站在院坝,声若洪钟,宣称放弃组织民兵打美帝飞机的计划。他说趴在草丛里举步枪瞄准飞机还是难,这事还是空军来办比较合适。他拍拍哥哥的肩膀,郑重交待:“靠你了,王琦。”哥哥笑着诺诺点头。

整个官渡滩都沸腾了。之前官渡滩考走两个兵,但都是陆军,这回考了个空军,寨子里的人又听哥哥说空军就是开着飞机在天上打敌人,都吓了一跳:那么从此不用端着步枪趴在地里朝天打飞机了?

那是收麦子的季节,要下雨了,割麦的人从地里跑回来,不在自家呆着,都来我家看哥哥。好像哥哥就要长出一双翅膀,等哪天首长吹一哨子,哥哥就展开翅膀飞上了天。准空军十分矜持,他给寨子里的人递烟、筛茶,拿腔拿调地说,以后开飞机路过官渡滩上空,一定要摁喇叭,刹一脚。有啥办法?人对头了嘛!

大家都很感动,说王琦这人硬是对头,都要开飞机上天的角色,却不嫌弃在地上跑的泥腿子。

我家院坝修堡坎,打好了炮眼,准备放炮炸岩石。雷声响了,大雨眼看要下来了。父亲指使我,说,王伟,你去拿稻谷草把炮眼堵上,再用塑料布盖起,不然炮眼灌了水,明天就不能放炮了。

我应声站起来,就去拿蓑衣,准备出门堵炮眼。

这时候,我的哥哥走过来,他按住我的肩膀,大家都听到他说那句话:“你在屋里,我去堵炮眼!”

我们都很意外。哥哥向来是有活干的时候,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开了。等到我们把活干完,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不知道那次他怎么动了凡心,可能是怜惜我,想的再过两天就要离家,临走之前替我干点活呗。我看他脱下身上蓝色空军服,披上蓑衣就出门。

这时候,父亲站起来,一把抓过哥哥手里的蓑衣,说出那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王琦、王伟,你两弟兄给我好生在屋头坐起。我去堵炮眼。”

我说爹,我去。

父亲厉声说:“你给我好生坐起!我一个人去赌炮眼!我一个人把全部炮眼都堵上!”

我们都目瞪口呆,看着父亲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刚走出门,天边就响起闷雷。

我们继续陪着寨人喝茶、聊天。一个人说,王琦,你开飞机路过官渡滩时,给我们下点雨咯——飞机上有好吃好喝的,朝我们扔点下来呗。哥哥就笑笑。有人说,王琦当了空军,转业后,城里一定要接你去工作,不会回官渡滩当农民了吧。哥哥听了这话,笑得更俊了。又有人说,瞧哥哥这俊样子,到了部队噻,怕要遭女兵哄抢哦。哥哥不说话,笑得更甜了。有人捧哥哥,拿我开玩笑,王伟,你哥哥开飞机打敌人,你就在地上捡你哥哥的炮子壳(子弹壳)耍呗。哥哥严肃地说:“王伟他不是耍炮子壳的哦,人家是读书人哦。”有人奉承说,两兄弟一文一武,文武双全,好事被你们家占尽了。这时哥哥拿出兄长的派头,装模作样的拍拍我的肩膀,说革命尚未成功,王伟仍需努力。

我拍下他的手,生气地说:“宝气!”

这时,闪电越来越急,雷声越来越密。一团火球从院坝外边滚过来,在院子中央炸开,惊得大家都吓了一跳。暴雨从河对门排山倒海的,轰轰然,在大雨抵达院坝之前,我的父亲抢先一步跨进了屋。

“我把炮眼都堵上了。”父亲一边解蓑衣一边摘斗笠,把那句话重复一遍,我一个人把炮眼全堵上了,没你们啥事了。

哥哥和我忙着跟寨人聊天,没注意父亲说的那句话。

第二天早晨起来,父亲宣布了一个惊人的决定:王琦不去当兵了。

我们都吓了一跳。姐姐来看哥哥,听到这消息,惊得连嘴都合不拢了。

父亲说,我们不去当那个什么空军了,啥子军都不当,好生在官渡滩种地。

哥哥朝母亲大喊:“妈!”

母亲低着头坐在灶前,不说话,只是一把接一把抹泪。

父亲问她:“樊玉香,你是图荣华富贵,让儿子一去不回头呢?还是让他留在你身边,吃粗粮、喝井水,早晚得见?”

母亲抹了一把眼泪,揩在裤腿上,狠狠地说了句:“荣华富贵算个屁!”

哥哥不依不饶,又跳又闹。他抓了把柴刀,一会儿要抹自己的脖子,一会儿又要出去杀人,大喊大叫,要去把那些炮眼全都砸掉!姐姐去拖他,他瞪着眼睛要吃人,挥着刀在空气中乱劈,吓得姐姐放了手。父亲冷眼看着哥哥发飙,一言不发。我大起胆子去夺他的刀,他又在空气中乱劈一通,最后,那棵桂花树不幸挨了刀。

父亲说:“你砍几棵,我栽几棵。看你砍得快,还是我栽得快。”哥哥扔了柴刀,抱着头进了屋。

父亲又说话了。他隔着窗说,王琦,你给我听到起,命里不该来的,来了也会走;命里该来的,风吹雨打都要来。

哥哥在屋里吼到:“来都来了,就着你这一瓜瓢打丢了!”

父亲在窗下,一字一顿地说:“我一瓜瓢打丢的,会一点一滴都给你还回来。你给我记到起。”

哥哥哽咽了,他出来问父亲:“你拿啥子还?就你补桶子那几个油嘎嘎的碎钱吗?”

这时父亲忽然含泪:“老天欠你的,我会还你。我做牛做马,搭上这条老命,也要帮着老天来偿还。”

第二天,父亲背着背篓,背篓上放着哪只帆布包,出了门。

多年后,父亲提起这事,仍然感慨不已。他对我说,你哥考上了空军,不光自己要飞了天,我们还只靠他把你姐跟你提拔上去。但他那句堵炮眼的话吓了我一跳。你妈哭了整夜,我劝你妈说,这是老天在提醒我们保护儿子,人间事都这样,先有长命才有富贵。你妈这才定下心来。我也很难受,我想即使我把这老骨头剔下来,熬油也要帮王琦过上好日子。

从夏天到秋天,一家人心里都不好过。哥哥成天待在屋里,阴沉着脸,不说话,脾气更坏了。母亲小心翼翼迁就讨好他,像欠了他很大的债。

父亲回来的时间更少了。他背着背篓,像个做苦力的,走得越来越远,到了黔江、彭水、丰都、垫江。他名气越来越大,生意也越来越好。

每次回来,父亲当着哥哥的面,打开帆布包,把钱掏出来,交给母亲。纸币仍然用橡筋扎着,一匝一匝的。我看见里面出现了拾元券。

哥哥看也不看一眼,一摔门就进了房间。

当年腊月,哥哥结了婚。那时,哥哥刚满19岁。

父亲让母亲腾了一只箱子装钱。到了第二年夏天,有次父亲回来,让母亲把箱子抱出来,把钱一叠一叠清点好,放在四方桌上。父亲让嫂子坐过来,当着哥哥的面,把钱推到嫂子面前,说:“这是本钱。你们拿去做个生意。”看也不看一眼哥哥。

12

姐夫书全哥是供销社的店员。哥哥第一桩生意,就从书全哥的建议开始了。他到底年轻,意气风发,雄心勃勃,胸膛里熊熊燃烧着发财梦。

哥哥提着父亲给的钱,走村串户收苞谷籽,准备卖给酉阳县酒厂。他年轻,还不到20岁,穿得白白净净,自己一张嘴巴甜,又格外听得进甜言蜜语,哄人的话他全都相信。胸膛上挂着装钱的袋子,背着手,站得老远,看人家把苞谷子倒进他叫来的车,那样子活像上面下来搞调研的知识青年,都没想到过去看看苞谷子的成色、干湿,颗粒大小,像一个老手那样,用指甲掐掐,用牙齿咬咬。再说几句剔踏的话,在气势上压倒卖苞谷的人家,目的是把价格压一压。我的哥哥太年轻了。他还不知道这些老手段。他押着满满一车苞谷籽到酒厂,苞谷湿度太大,酒厂拒收。哥哥只得把苞谷籽运回家。那段时间雨水多,苞谷籽捂在堂屋地上。中秋那天,哥哥刨开看,苞谷已经发芽了。

父亲回来了。父亲看到堆在屋角的玉米,一声不响。父亲说,做生意,哪个都算不到输赢,还是学门手艺吧,靠一双手吃饭,哪个都蒙蔽不到。哥哥警惕地看着他。父亲把帆布包里的钱掏出来,有2千多。“去学开车。”父亲说,“开个大货车到处跑,比我这个背起背篓黑起爪子补桶桶强多啦!”

从此,父亲和哥哥,一个背着背篓十里八乡补桶子,一个开着大卡,五湖四海拉煤、送烟,父子俩都在地球上行走,都靠一双手养活自己和家人。有时候,两人恰好同一时间回到家里。这时候,两人的关系缓和下来。父亲说,你说我们这辈人,年纪这么大了,渴了有口水喝,饿了有口饭吃,冷了有层衣服穿,就够了。我啷个还要累死累活找钱?玉香她,他指指我妈,你妈她还要累死累活放牛种田,还不是担心儿女求生活遇上个短缺,我们能搭把手……

哥哥就不说话了。父亲说,王琦,你四个轮子在大马路上跑,我四只脚在茅草路上爬。你用得着我的时候,说一声,不要舍不得施句话。

1989年,哥哥承包了了板溪职业中学的300多亩地,用来种苗圃,请了10多个工人。哥哥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让父亲进城给他帮忙管理。至此,父亲放下背篓,结束了几十年的修理和补桶生涯。他穿上我给他买的一套体面的衣服,挎上那只浅黄帆布包,脸色带着郑重的神色,进城了。

那一年,父亲52岁,没有背背篓。

他从来没当过干部,管起人和事来,却很有一套。他眼睛亮,啥都看得清楚,谁都蒙不过他。对工人又吓又哄的,工人又服他。他把哥哥的苗圃管得清清楚楚、利利索索,哥哥腾出精力来,一心一意在外面跑业务。

哥哥给他买红塔山香烟。他抽完后,把烟盒留着,买了赵庄烟装进去。下苗圃查看的时候,他掏出烟盒,在工人眼前晃来晃去,让大家都看清楚红塔山烟盒,才慷慨地给工人们散烟,说,来!抽支烟,抽支烟。

13

我跟李红恋爱后,按照礼俗,父母到县城中学拜望亲家。

先前在婚事上,因为我的穷苦农民出身,受了很多挫折。终于找到老婆,父亲就很为我得意,又有些担心。

他问我:“我们高攀了。李家矮看你不?”

我答没有。

他又问:“那家的女儿欺负你没?”

我又答没有。

他想了想,又说:“要是李家嫌弃我们,我们就退步。”

我吓一跳:“你是让我跟李红分手?”

他白了我一眼,说:“是你跟着李家朝前走,我们家庭退步,不拖你后腿。我保证不上你们小家薅刨,不麻烦你们小家。你也要把小家顾好,不要针头线脑往官渡滩搬盘,让人家把你看矮了。”

亲家在县城,他就不得不周全点。“办礼要体面,”他说,“莫让城里的人把我们看扁了。”他知道我没钱,就让母亲拿出一千块钱,买了烟酒、茶叶,给李红买了一块手表。不知道哪根筋又动了,又命令哥哥也拿钱出来,交给我,给岳父母各买了一件呢子大衣。

哥哥开着拉树苗的大卡车,父亲坐在驾驶座旁边,一路走一路鼓励坐在旁边的母亲,又鼓励我。母亲很少到过县城,更没跟城里人打过交道,一路就很局促紧张,说不知道见了亲家怎么搭话。父亲就批评她:“你盘养了个儿子,倒像矮人一截!”

又批评又鼓励,末了,就抿着嘴,沉稳地坐在副驾驶上,眼望前方,像是带队伍赶考,而自己已经胸有成竹。

直到进了李红家的门,他才低调下来。他被这个家庭的气度氛围打动了。我的岳父温文尔雅,带着家人在洁净和睦的家里接待了亲家。岳父优雅地朝他伸出手,爽朗地说:“欢迎!”他愣了一下,伸出手局促地握住,使劲摇了两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抽出了手。岳母大方地请我们一家人落座。李红端上茶和水果,李红的弟弟李勤恰好大学放寒假在家,客气地为客人倒茶,妹妹李艳削好水果,恭敬地递给客人。

母亲拘谨地坐在沙发一角,一声不吭。父亲本来准备了一腔暗自得意、又不显山露水的谦词,忽然说不出来了。让他意外的是,岳父堂堂君子,居然系上围裙,套上袖笼,下厨房主厨。在父亲眼里,一直都是“君子远庖厨”。他多年都是“饭来张口”,他认为这也是男人的气质。所以,当岳父进了厨房,他惊得张开嘴巴,合不拢了。

“有贵客来,都是李红他爸爸下厨。我的手艺上不得台盘,只能给他打下手。”李红妈妈笑着对母亲说。父亲反应过来,转过脸就朝我喝道:“还不去厨房帮忙,楞起做哪样?”我站起身,岳母制止我:“小王留在这里帮李红招待客人。”父亲只得坐下,享受儿子反客为主对他的招待。他比母亲也好不了多少。坐在沙发中央,局促,拘谨,不说话,直到两位客人推门进来。

多年后,父亲还经常提起第一次上门拜望亲家,他说他像一把谷糠撒进米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而他的朋友从天而降,解了他的围。他说他的朋友给他做了许多好事,没想到走亲家这样的事情,都有他来帮忙。他这朋友像是专为他解围而生。

那天,父亲的朋友彭大炮——后来调到县工商局任办公室主任——进屋,我们都十分意外,我叫道:“彭主任!”彭书记指指我:“你该跟着李红叫我姨爹!这位,”他指着跟他一起进门的女子,“这是李红的大姨。我们今天是奉命来陪客的!”

我又惊又喜:“之前怎么不知道是亲戚啊?”

彭书记说:“我早知道啦!你跟李红一交往,李红的妈听说小伙子是铜西人,就安排我考察啦!”彭主任站在客厅中央,仍然以手叉腰,声如洪钟:“没问题得!我当时就拍着胸膛对李红的爸妈说,没问题得!王祥胜的儿子,没问题得!娃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李红交给她,错不了,错不了!”

大姨看着我,也很高兴。

父亲像是惊呆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感慨地说:“我俩好了几十年,绕山绕水,哪想到绕到这屋来,成了亲戚。”

彭主任手指着我父亲大笑道:“嫌我俩好得还不够,结一门亲戚来加个固!”

那天的拜会,因为姨爹的从天而降,格外增加了许多欢喜。父亲尤其高兴,他跟中学教师亲家之间,有了一个彭大炮,像是向上的阶梯中增加了一级跳磴。他从容了。那天的家宴上,他尤为动情。他对岳父和岳父的连襟彭叔叔说,我们因儿女走到一起,就是三兄弟。他说,我跟王伟他妈都是农民,没读过什么书,教育不成什么道理。小时候,他不听话,我就打。从现在起,王伟交割给你们二位了。他要是做错了事,你们就给我打。他转身对姨爹说,你也帮着亲家提携提携这孩子。他要是做错了事,你也可以打。

岳母温雅地说:“小王是个好孩子,我们舍不得打。”

我的女儿出生后,岳父母就来我家,帮我们带孩子,此后,一直跟着我们辗转奔波,指导扶助我们。有人跟父亲提起我,说我好话的时候,他就真心诚意的说:“那是亲家和亲家母教得好。我是把娃儿交割他们了的。”父亲对岳父母毕恭毕敬,对李红也十分客气。有一次,父母到我家,向岳父敬酒,动情地说:“二位仁义!王伟虽说是我们生养的,你们做的比我们多。你们是他的再生父母。”

那一次,四位父母都很动情。

14

我们姐弟仨的儿女在慢慢长大,都上了学。父亲停顿了下来。他把最后一个梁背交给母亲,请她把背带缝补好,拿到河边刷洗净,放到火塘边烘干,收起来。黄色帆布包洗白了,搭扣坏了,又破了洞。他自己修好搭扣,又请母亲把破洞补好,把包挂在卧室板壁上。他像一个战士,劳苦奔波半身,终于挂靴了。

起初,他也凡事都喜欢指导指导,提提意见,仍然是一家之主。一大家子也都很配合,无论他说什么,当面嘻嘻哈哈的,都答应下来。转身后,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不过是给了他一个面子。他很快看出其中的微妙,再加上母亲警告他少说话,他也适时地温和了。他血液里暴烈的火焰熄灭了,眼神里的专横也收敛了,他安静、慈祥,开口前先察言观色,说话谨慎周到,对我们言听计从。有人问他主意,他就答:“这是娃儿们的事,你们当问他们各人。”如果是家里的事,他就推给我的母亲:“你们问樊玉香去。她是我们家的当家人。”特别的低调,特别的谦逊。他背着手,跟在母亲身后,陪母亲种菜、赶集、走亲戚。我们回家后,家里有亲朋来访,他安静地坐在一旁,把C位留给母亲和儿孙,自己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尊严,微微笑着,不发一言。他体面而有分寸地退了场。

我每次工作调动,都要接父亲和母亲过去住一段时间。我陪着他们到处参观游玩,也有朋友和同事请二老吃饭。他们也很乐意。他每到一处都兴致勃勃,又表现得小心翼翼,带着乡间老于世故的稳重沉着和从容,以不变应万变。

像所有卸下担子又略识文字的农人一样,父亲晚年醉心于家族史的研究。他兴致勃勃,钻研很深。真正关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家谱,先是用毛笔小楷誊抄,无奈多年不提毛笔,写起来实在艰难,誊到一半只得放下。我给他复印了一本家谱,他很满意,表扬我:搞得好!

他带着家谱去王家的坟山访碑,蹲在墓前抄写碑文,对照家谱辨别勒刻在碑上的孝子贤孙,密密麻麻记了两大本,自先祖率族人来到官渡滩定居开始,把祖宗八辈脉络理得清清楚楚利利索索,这棵大树,在哪根枝丫在哪里又开了叉,散了叶,他也说得一清二楚。跟我讨论家族往事的时候,他叙述起来,用的是标准的家谱体:“某某娶某氏,生子某某、某某、某某。”简洁、明了。这中间,有人来邀请他参加宗族大会,他就带着那本复印的家谱和他的笔记本,辗转渝鄂湘黔参加宗族会议,同族人交流信息,完善他的研究。

官渡滩王氏根在江西临江府,始祖王高之。八世后裔王金相公,才识渊博,举孝廉,被酉阳州冉土司招为婿,赐地四十里。王金相公辅政有功。后,土司被刺,王金相公携眷隐居官渡滩避难,繁衍生息多年。官渡滩由此得名。之后,有七位先祖百年后归葬官渡滩荒坡后,中有四人生前功名卓越,中武魁,任巡道、宪台、台谏等官衔,因此,荒坡人称“四官坡”。

到了我的曾祖父那一代,则彻底贫败,往下皆世代务农。曾祖父王文新,生两男一女。我的祖父王怀章是他的长子,念过私塾,种地,兼做布匹生意。祖父年轻时一表人才,可惜英年早逝。那年,父亲15岁。少年失父,当务之急不是自己身体和精神的成长,而是担当起一家之主的职责。长兄为父,他帮助祖母扶养叔叔和姑姑,把家拉扯下去。他在地里卖命,闲时跟着学些手艺,修风车,织补竹篾器具。他凭这些手艺,偶尔在村寨给人做活,换回一两碗苞谷作工钱。

叔叔7岁那年,恰逢又一轮饥荒,家里实在挨不下去,他跟祖母商量,把叔叔送给贵州沿河洪渡岩一户姓万的人家放羊,算是给家里减了张嘴,把姑姑保了下来。姑姑七岁的时候,跟祖母到沿河县黑獭堡卖布,被买布的人家扣下当童养媳。幸亏祖母强硬,救出了姑姑。那以后不久,父亲挣到十多斤稻谷,想赎回叔叔。这样,到1957年他跟母亲结婚的时候,他的母亲健康,弟妹双全,妹妹是给新娘打洗脸水的女童,弟弟则是背喜鞋的的童子。

有一次,我陪他聊天。他说,祖父交给他的这副担子,他挑下来了,几十年里,他拉扯着这个家庭艰辛跋涉,一个都没有闪失。他心情复杂地说:“我是对得住他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他那么早就摞下我们走了,他对得住我们吗?”

姑姑长到7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恰好我的长兄出生了。父亲就让姑姑留在家里背我的这位长兄,没能上得成学。他说姑姑因此恨他,他也很难受——人太穷了,只顾得上怎么活下去。他说他害了姑姑。他说姑姑年轻时强过很多姑娘。她欢喜过一个老师,但父亲不许,把她许给表兄弟,亲上加亲。直到2017年,我们家修房子,请姑父过来帮忙。姑父不小心踏了空,从三楼摔到院坝,不幸遇了难。在姑父的葬礼上他放声痛哭,承认他一辈子对不起姑姑。

15

姑父去世后,他迅速衰老了。每次回去,就看见他又老了一截。对,他是一截截老下去的。我们那里把哀伤叫“焦愁”。经常听到说谁谁谁“耳朵焦聋了”,“眼睛焦麻了”。只有那时候,我才知道哀愁对人的摧毁。他就是在那一年夏天失聪的。因为听不见,他失去了语言交流,成了一个聋人。他的白内障也是在那一年加重的,只影影绰绰看得见一米以内的事物。

他始终恹恹的。我回去看他,陪他坐在院坝里。他默默地抽着烟,好一会儿,忽然开口说话,说的也是姑姑。

“你孃孃小时候想上学,我让她留在家里背你姐姐,诓她说给她买缝纫机。”

我比划着问他:“缝纫机买了吗?”

“没买,”他说,“人都吃不饱,哪来钱买缝纫机?但她就相信了。”

他说他对孃孃如父如兄。但是,兄长怎么比得上父亲?在父亲那里,女儿大过家族。在兄长那里,家族大过女儿。

他说,我们家四辈姑娘都是独养女,你姑婆,你孃孃,你姐姐,到了孙辈,是你的春语。他说,我只有春语这一个孙女。

我说老汉,春语懂事,我跟李红也会把她照顾好的。你就放心吧。

他说放心。

他听说,春语有了男朋友,那男孩子还有个弟弟。他就提出,让那孩子来王家上门。

“女儿要放在眼前。”他说,“早晚看到,顾着,疼着,安心。”

然后,他语气强硬地说:“你跟你亲家说,王家倒贴房子,让他们把娃儿给我们家。”

这中间,他又摔倒一次,住了院,母亲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再起来时,像变了一个人,萎悴了。

他跟这个世界隔绝了。我们提出给他装助听器,做白内障手术,他都默默地,然而也是坚决地拒绝了。

母亲成了他的耳朵、眼睛、舌头和拐杖。他一生不事稼穑,也不擅炊煮,几十年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事事依赖母亲,像一个犯了错误又被老师原谅的好学生。

哪想到母亲走在了他前头。

16

父母半辈子抱团取暖、相濡以沫,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在我们的意识中,从没把他们认为是父亲和母亲、父亲或母亲,他们就是父母。母亲的离世,这个整体被剖开,露出截面,我们由此看见一个人的软弱和单薄和无助。

起初的时候,父亲失魂落魄,像被丢弃的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大人回来招领,而拒绝被任何人收留。

最初的方案是,我们姐弟仨,他任选一家住。轮着住也可以,只要他愿意。

但他拒绝了。

我们又先后雇了人、请了亲戚照顾他,都被他婉转劝退了。他不习惯跟母亲以外的人相处,也不甘心我们的钱被别人挣了去。我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好话说尽,他就只有三个字回我们:“我得行。”

最后,我跟他商量,怕说不清楚,他也听不清楚,我就在纸上写道:“爹,您找一个老太太,我们会孝敬她。如果您不愿意结婚,只是在一起生活,或者,只是让来照顾你,我们都支持您。我们不介意别人的流言蜚语。”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看明白了,瞪着我,忽然大怒,拿拐杖指着我,准备朝我戳过来。我也瞪着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拐杖终于放下了,眼睛仍然瞪着我,看样子准备大骂一顿,又一时没想到骂词,最后,拄着出了屋,坐在桂花树下。

我跟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

他说:“你们妈就睡在屋后头,我丢下她,跟你们去城里享福,要是她哪天回屋来,想搭个话,都找不到人。”

我说不出话。

他又瞪着我,说:“你那脑瓜子,尽出鬼点子,你想得出!我做不出!”

我只好向他认错,给他点上烟。

他吸了一口,咳起嗽来,咳了好一会儿,才说:“以前,我无论好歹,都有你妈担待。你妈去了,我去你们哪家,都是拖累。我人老了,使不上力。不拖累你们,也算这副老骨头帮你们一把了吧。”

17

姐姐每隔一段时间回官渡一趟,清扫庭院,给他拆洗衣被、做饭,在后园栽菜蔬。姐姐很能干,干起活来像一阵风,忙乱处,让父亲帮忙递个菜苗或者水瓢。父亲听不见,不得要领,又不好多问,连猜带比划,就不免出错,要镰刀时,递了个锄头,要菜苗时,递了个水瓢。姐姐就抱怨,父亲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但看面色和表情,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很沮丧,低了头咕咙着,像犯了很大的错误。

他到桥上散步,一个年轻人骑摩托车,摁着喇叭飞驰而过,他听不见,来不及避让,被摩托车撞倒在地,小腿被撞破了,淌了一地血。堂兄弟押了那摩托车,要那肇事的司机负责。父亲坐在地上,摆手让堂兄放了那年轻人。堂兄请了卫生服务所的医生过来处理伤口。天太热了,伤口就发了炎,又红又肿,最后化了脓。

姑姑听说后,从茶园下来照顾他。哥哥的朋友带他去县城看了医生,重新处理了伤口,又开了药,由姐姐送他回家,跟姑姑一起陪护他。第二天,他就把姑姑和姐姐赶回了家。

我回老家看望他。他跌跌撞撞出门来接我,裤腿高高挽起,受伤的地方包扎着纱布块。

我跟他说话,他茫然地盯着我,很疑惑的样子,愣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把话接下去,结果是驴唇不对马嘴。

有族亲和寨人请我俩去吃饭,他让我一个人去,自己婉转然而又是坚定地拒绝了。我明白他出于自尊。请的人站在院坝里不走,坚持要他去。他摇摇头,不说话。人家好言好语再请,他再摇头,一点也没有通融的意思。

他不去,我就留在家陪他。我炒菜时,油溅到我脸上,烫了一个泡。他起身出门,去院坝边摘了几片薄荷叶,捏融,抖抖索索地贴在我烫伤处。他盯着我的额头看了看,说,疤痕淡了。

我比划着问他,知道这疤痕的来历不?

不知道他是听到了,还是猜到了。他说,那一次,我回家,看见你额头上涂了大块黑锅烟灰,像跳戏的花脸,吓了一跳。你额头着苞谷杆戳了,我的心头也像戳了个洞。下一次回去的时候,见你没发火没化脓,留了个疤痕。我当这是老天爷打的记号,这娃儿以后好养了。只有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才好受点。

18

我带他到重庆,跟侄子王翼陪他在枇杷山给他买助听器。店员推荐了一款,戴上后,跟他说话,他能听见了,很惊喜,很满意。一问售货员,要价一万多,就把助听器从耳朵里取出来,递给店员,掉头就出门。一出门就发怒,一边走一边回头骂我们,说我们是败家子,拐杖戳得地面笃笃响。他低着头,怒气冲冲的,也不看红绿灯,径直走到马路中央,四方来车像潮水一样涌来,在十字路口停下来,焦躁地摁喇叭。他一个人站在马路中央,像潮水里的一片叶子,回过头来茫然地地望着我们。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冲过去,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手攥在手里。那时候,他像个孩子,听话地由我牵着,跟着我回到马路边。

回到店里,他就顺从了,由我们把助听器买下来,塞进他的耳朵。

哥哥趁热打铁,说服他把白内障手术也做了。

还是由我送他回官渡滩。

重获视听,他并未像忽然发财的暴发户一样激动喧闹。在外人面前,他保持了有分寸的沉静和克制。但在我面前,他就不管不顾了:“河里跳起的鱼,我都能看见。对面山上的人影,我也认得出是哪个。”他兴奋得像个孩子,“像重新活了一遍!”

晚饭后,他趴在院坝的栏杆上,看着远山。我陪坐在他旁边。他指河岸边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说:“我从那条路上,出去回来,走了好多年!”那条小路在夕阳下顺着河岸爬到了老鹰岩上,不见了。

他说在外面走了几十年,但心里一直担心家里。母亲在家做一家人的活路,盘三个细娃,孝敬老人。栽秧打谷,家家出男劳力抗拱搭斗上山。全家的任务就落在母亲肩背上。母亲吃得苦,吃得累,吃得亏,又不说一句多话。

“她活着的时候,我想到这个,觉得有福气。她走后,我再想起,只觉得难受。”

我问他:“你在外面做手艺,好不好耍嘛?”

他说,苦得很!哪有心肠耍!不过是走上那条路,收不回脚。

他说,每次出门,妈总要在背篓里放一双干净布鞋。无论在哪歇夜,洗脚后,就换上那布鞋,走得再远,心也不远。妈的手艺好。男子家出门,人家看你,是看脚上那双布鞋。只要鞋扎得精致漂亮,洗得干净,人家就看得出你家里人是哪个样子,你跟家里人的关系好不好。我走州过县几十年,从没人看轻我过,我连心子蒂蒂都没轻薄过。

他说,王珍不是他跟妈的第一个娃儿。在她前头,还有一个哥哥,白胖又俊。那娃儿两岁的时候,有次发高烧,我妈背着到处找医生望,越望越萎。那时候,他在外面修机器,娃儿不乖,妈找人带信给他。带信的人到了他干活的寨子,他已经离开,到下一个那寨子。带信的人又到下一个寨子寻他,他又到了再下一个寨子。等终于得了信,连夜赶回来,见娃儿只有点气悠悠了。

“我把娃儿搂在怀里,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不相信一个当爹的胸膛就不能把娃儿暖过来。天亮的时候,娃儿还是在怀里断了气。”

自那以后,你妈空了几年怀。直到1961年底,才怀上王珍。你妈说姐姐那么难的年辰能股胎到娘肚子里来,只能说是命大,也跟爹娘的缘分深。第二年9月,王珍出生了,刚生下来时又黑又瘦又弱。你奶奶看是个孙女,就不说话了。我倒是很满意,管他是姑娘还是儿娃,投生在我们家就是福气。

他缓缓地说:“王珍三岁多的时候,王琦出生,白白胖胖,你奶奶欢喜心慌了,说,这孙子,蘸生盐都吃得下。我倒担心,这细娃儿断不是能下力能吃苦的,长大后啷个过日子呢?后来也想通了,一人一命。他吃不得苦,就多走些弯路,总能把树巅的枇杷摘下来。”

我笑问他:“那么我呢,生下来就是吃苦耐劳的样子?”

父亲说:“你跟王琦,从小就不像一个妈生的。你生下来的时候,又黑又皱,像块麦粑,哭起像犟牛。长大了,也是一幅借你谷子还他糠的样子。没想到到头来是个好脾气,尤其对人好,仁义。”

说到儿子仁义,他非常得意。

他说:“有一次,大年三十,忘了什么事,我劈头盖脸地打你,一边打一边问你知不知错。你用手肘掩住脸,一声不吭。我气坏了,抓过扁担就打。你就往屋后山上跑。我操起扁担追出去,你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眼看我就要追上了,你捡起一块石头,回过头来盯盯地看着我,准备砸我。我死死地盯住你,你没盯赢我,扔了石头,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朝茶园方向跑,跑出去老远,都还听得见你的哭声。我想你反正是去姑姑家,就没管你。你妈走了,你写那篇文章提到这事。我当时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哭了。”

河里戏水的孩子起了身。上山劳作的人也背着背篓从路上回来。夕阳从路上移到长满红薯的坡地上。

他说:“我跟你妈也打过一次架。”

我很意外。在我印象中,他们只吵过架,那是为我的亲事。

父亲说:“那次,我造的炒苞谷泡机器失败了,把人家一升苞谷炒糊了,哑了炮。我一个人坐在院坝,一边吃烟,一边想哪里出了问题。你妈把饭做好了,喊我进屋吃饭。我心烦得很,就吼了她两句。她不回我,只一个劲喊。我一糊涂,血冲上脑壳,霍地站起来进屋吼她:你一碗苞谷面掺洋芋饭,还一声接一声喊得不消停!你妈愣住了,不晓得说什么好。她朝我走过来,我以为她要放我的踹,就推了她一把。她憨住了,她手里拿着高粱稍的扫把,准备朝我拦腰扫过来,才举起,眼泪就滿了出来。”

天黑下来。一只萤火虫飞过来,一高一低地在我们面前闪悠。父亲看得入了神,用手轻轻拂了拂小虫。我用手轻轻把小虫拢住,让它在我手心里一亮一亮的。过一会,父亲说,放了它。我就放了手,小小的萤火虫一亮一灭地,飞到桂花树那边去了。

他慢慢地说:“你妈活到85岁,我也88了,要说,都不算短。”他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两个人,要活得齐齐整整一样长,才叫长。一个抛下另一个走了,再长也是短。”

19

母亲去世后,父亲越来越财迷,把钱看得很重。说到钱,他认为是秘密,开口总要先说:“悄悄的!”,生怕别个知道。但他耳朵不好,说话声音就很大,每次说到“悄悄的!”周围人都听到了。

他88岁生日,哥哥接他到重庆,为他张罗了热闹的生日晚宴。那天,我也从北京赶过来为他庆生。家里人多,亲戚朋友也来了不少。他一目测,推算出那顿饭钱不是个小数目,就走过来,凑在我耳边说:“悄悄的!莫让别个听见!——这顿饭花钱多,你莫动手,让王琦去交钱。”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满屋的人都听见了,都笑了。

有亲戚和朋友送了红包,他推辞不过,只得收下。等客人们离开,他就要把红包全部给我。他说;“悄悄的!莫让王琦他们晓得!”

哪知嫂子听到了。嫂子起心逗他,伸手向他要红包,声称一碗水要端平。他坚决不拿出来,也不怕得罪嫂子。他说:“王伟没得工作了,我不帮他谁帮他!”

有一天,我陪他说话,他打手势让我过去,凑在我耳边说:“悄悄的!”带着神秘又得意的神情。我侧过耳朵恭听他的秘密。果然,他说“有钱啦”,多,比一辈子修机器、补桶桶挣的钱都多。

我问有好多?

他朝我竖起拇指。

我一惊:“你成首富啦?”

“没有。”他赶紧摇摇头,又慢慢伸出小拇指。

我明白了:他有六万。

我问他钱从哪来的呢?

他愉快地说:“积的!一屋老少给的钱,一分不花,全积了起来。”

我也吃惊了:“不到两年,我们就给了那么多钱?

“当然没这么多。”他说,“不过,我还有另外的门路。”

什么门路呢?未必还卖手艺?

他瘪瘪嘴:“我那两手艺早不值钱了!”似乎鄙夷的不是他的手艺而是我的见识。

我笑着看他。他迟疑一下,还是说了:“我把你们买的好烟拿到商店,换了便宜的烟,退的差价就又积下了。

我又惊到了:“你抽的都是好烟啊!我都看见了!”

“装的!”他得意地说,“留了好烟盒,装了便宜烟。”说着,他从“中华”烟盒里抽出一枝来,递到我眼前,让我瞧。我瞧见了,是朝天门。

“烟酒茶咯嘛,不过吃个味,又吞不进肚子,吃那么好有甚用?”他说。

“你不会连酒和茶叶也卖吧?”我问他。

“卖。还卖钙片。”

他承认得爽快。

我又惊到了:“钙片是买给你治抽筋的啊!”

他说:“抖音上说晒太阳也治抽筋。我天天晒太阳,眼睛都晒花了。”

我哭笑不得:“商店敢收你的钙片?”

“就是不收嘛,他们说找不到买家。”他遗憾地说。

他说:“给你看看我的钱。”说着,他拄着拐杖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绛红色的存折,递给我。

一共存了三页,有六万零几百块。父亲的钱。

我问他:“这么财迷,存钱做什么啊?”

他又招招手,让我凑过去,他在我耳边说:“给你妈买房子。”

我又吃了一惊。

他说,母亲走的时候,因为疫情,仓促落葬,没给她办道场、烧纸扎,亏欠了母亲。他要补起来,给母亲办道场,烧纸扎。“大房大屋,香车宝马,热热闹闹的。这一道场办下来要15万。他说这个钱由他出,不盘剥儿女。算是给母亲送个礼吧。

我笑起来:“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他调皮地朝我笑笑,说:“等我跟你妈会面的时候。”

我忽然冲动地问:“爹,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会见到我妈吗?”

“那当然!”他用一家之主的语气毫不迟疑地答到:“不然,这一世不白过了?”

存到八万元的时候,族里有位堂爷家里遭了火灾。他把存折送过去,让堂爷全部取出来,用来补贴灾后重建。堂爷谢绝了。他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我们怎么硬得下心肠借用你的钱?父亲说了好话,又说了气话,然而人家实在忍不下心。他只好拿着存折怏怏回到家。

20

侄子王翼给家里安装了云视频摄像头,“萤石”牌的,大门口一个,院坝一个,厨房兼火铺屋一个,屋后的菜园一个。隔着几千公里,打开手机APP,就能看见远在官渡滩的父亲。

早晨,我看见父亲端只小塑料盆,蹒跚走进屋后的菜地,摘了番茄、海椒,掐了菜叶。他在菜地边的水龙头下冲洗过,端进屋。家里装了液化气灶,但他习惯用柴火。这也是母亲的习惯。他抖抖索索地淘米,笨手笨脚地切菜,坐在火印上,倾着身子在火塘里做饭。掺汤时,抖抖索索的,洒了火塘,腾起一阵灰。他放下汤碗,拍身上、头上的灰,拍了好一会儿都没拍净。

我看见他放下水瓢,发了一会呆。又过了一会儿,像是准备重振旗鼓,拿起吹火筒,鼓着腮帮子吹火。等他终于把火吹旺,菜在锅里已经蔫了。一顿饭做了好半天,好像颜色和形状又不对。他端起碗吃了几口,像是没胃口,又放下碗,对着火塘发呆。

他出了门,进了院坝。

母亲活着的时候,院坝里鸡鸣狗叫,花红柳绿。现在,他一个人守望在偌大的家里。他让哥哥给他整点活物在家里。哥哥就给他砌了个鱼池,买了些大大小小的鱼放在池子里。鱼跟他一样,都沉默,都困在狭小的空间里。像是惺惺相惜,他对那群生物着了迷,久久地倚在鱼池边,拿根细竹棍在水里拨弄逗鱼玩。

有小货车拉着水果、蔬菜和食品进村,停在门前的桥上,开着小喇叭吆喝着售卖。他拄着拐杖下了院坝,买了几只米粑。他还选了一包小橘子。我看到他像是有些迟疑了一,把小橘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又拣起来,在手里比来比去,最后还是买下了。他提着橘子和米粑走上院坝,装橘子的塑料袋忽然破了,金色的小橘子滚了一坝。他扔了拐杖,蹲下身捡橘子,费了好大的劲把四散的橘子捡拢,起身时,却忘了米粑。等他又蹲下身把米粑抓提在手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立起身,橘子又洒了,四散滚落。我看到他呆呆地看着满地红橘,像是不明白这些小东西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

天气变化的日子,他整天小心地坐在火塘边,咳着嗽熬茶、喝水,预先吃感冒药,生怕受凉生病,给儿孙们添麻烦。

天气晴好时,他就长久地坐在院坝边上,两肘撑着栏杆,眺望河对岸的群山。他一坐一两个钟头,一动不动。院坝寂静,连一只鸟都没有,但云视频程序提示画面有变化。我以四倍速度回看。我看见一片云影从橙树上落到院坝里,在院坝中央移过,又翻过篱笆,游到竹林那边去了。阳光从院坝移上阶沿,又从阶沿攀上板壁,后来爬到板壁中间,院坝就暗下来了。光阴有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游走,而我的父亲,他还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这让人心惊。

出官渡滩的路,从河边欠起身子,蜿蜒而上,在山坳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远山蓝色的烟霭里。我的父亲像一个斗士,自年少起,就沿着那条小路一次次出征,又一次次败回。他一生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末了,才发现时间是永恒的敌人。跟他并肩的战士潮水一样撤退了,时间撒下了包围圈,远远地包围过来,他困守在中央,像一个孤独求败的王。

他趴在栏杆上,腰背驼了下去,双肩还撑着。这多像多米诺骨牌,他在最前面勉力挺着,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一代代在后面,才站立不倒。

他20岁结婚,在儿女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担当起父亲的责任。我的祖父去世那年,他15岁,叔叔4岁,姑姑2岁。在他和叔叔之间,还有过6个叔叔。但后来都没有了。他从8岁开始,就帮助我的祖父埋葬自己的弟弟。最后一次,天下起了雪。那是官渡滩少见的大雪天。路上淀了厚厚的积雪,天空仍然雪花漫卷。我祖父抱着孩子走在前面。他拖着锄头,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这个少年在漫漫风雪中白了头,双肩也落满白雪。他一步一趔趄,努力地走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想跑上前去抱住他,像一个父亲那样抱住他,把他搂紧,让他扑在我的怀里大声哭泣。

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