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评论 | 彭川国画艺术探微三题
2023-05-16 14:15:09 来源:重庆文艺网

文/付继光

彭川生于1966年,长江三峡书画院常务副院长、秘书长,三峡地区著名书画家。作为川东名宿胡馈子先生的关门弟子,在胡先生的指导下,他大量临摹古代书画及篆刻,坚持读书,数十年如一日。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加之得三峡山水之灵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其作品笔墨超绝,传染得宜,意趣有余,禅味十足,呈现出恬淡萧疏、平和适意的艺术风格。2006年,他应邀在上海美术馆成功举办个人画展,多幅作品被博物馆收藏。出版有《彭川的画》《彭川画集》《彭川汉印临存》等多本专集,与人合著《长江三峡汉代图文砖》。

本文以物象与心迹、墨妙与拙趣、禅意与画道为题,分别从画之对象、笔墨技法、意境风格三个方面,来试图解读彭川独特的艺术风格,管中窥豹,以蠡测海。

题一:物象与心迹——画,不过意思而已

艺术贵在传神。历来文人画家并不以描摹实景为能事,“度物象而取其真”,他们通过自己独特的感悟去体悟现实中的真实,山川、树石、花鸟只不过是画家遣兴抒怀的对象,从中折射出画家对现实生活的体验和感悟才是他们所追求的,这就是所谓的“传神”。

“传形写影,都在阿睹中”,东晋顾恺之最早提出绘画的传神论。到了宋代,苏轼对此进行了继承和发展,强调画家要善于捕捉绘画对象的最突出的特征和标志,也就是“意思”,并指出:“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最能体现苏东坡“意思”的,是他首创画朱竹。苏轼在任杭州通判的时候,一次坐于堂上,画兴勃发,而书案上没有墨只有朱砂,于是随手拿朱砂当墨画起竹来。后来人家问他:“世间只有绿竹,哪来朱竹?”苏轼答曰:“世间无墨竹,为何用墨画?既可以用墨画,何尝不可以用朱画!”其实,墨竹、朱竹,都不是现实中具体的物象,但历代书画大家画中所体现出竹的那种自在洒脱、清雅脱俗的品性,清华其外、澹泊其中的修为,百折不挠、刚正不阿的气节,无不展现出画家对生命、对自然的独特解读。正因为以意为之,呈现在画面上的景绝不同于实在的物景。郑板桥也讲到:“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彭川作画,并不着意对具体物象的外在描绘,寒林、枯木、扁舟、空亭、抱琴高士、独钓渔夫等等,寥寥数笔,意在传神,体现出一种超越形似、脱略自我的绘画精神。这正是他对文人画“传神写意”、超越形似的传统继承。在绘画处理上,以“不似之似为真似”,注重意象的表现,不追求自然形象的立体感、透视感和光色变化,而把主观情怀与物象之神的交融合一提高到首要位置。

比如他的《山居静闲图》,一峰斩绝如屏的峭壁兀立溪水边,几株枯枝萧索的老树,残留着西风还来不及卷走的红叶,江滨吊脚楼若隐若现,浅滩水清无波,涧石如云,整幅画清远淡雅,意趣高古。“静极却嫌流水闹,闲多翻笑野云忙。”画中不见人,却能处处体悟到世外高士的那种淡荡闲适、萧散高洁。

《枯木远望图》,一棵黄叶落尽的枯木老树,一个茕茕孑立的逸士闲客,一片迷茫混沌的远水游云,或许是闲云野鹤的隐逸,或许是功成名就后的淡泊,或许是壮志未酬的落寞,或许是英雄迟暮的苍凉,“老来不做繁华梦,一树池边已觉多”,让人徒生韶光易逝、“逝者如斯夫”的喟叹。

《梅花知己图》中,两株参差交错的老梅,根老枝枯,树下一位高士身披青衣,手持藜杖,踽踽独行。伯牙山水意,何人能会?子期不再,唯有梅花。梅花没有花萼,没有花蕊,没有花托,虚化成零落的几个红点,与枝干若即若离,树也是根下无土、背不靠山,沉浮于混沌一片的尘世,更加突出和强化了人生孤立无依、知音难觅的这种人生体验。

彭川的山水画里,常有荒村野渡、小桥流水、古木寒鸦之类的自然景状。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这些常见的山水之景,一一赋予灵性,成为他独特的绘画语言,他画中的山水,不是具体的、个别的物象,也不是具体某一特定时刻、特定角度观察到的物象,他所关心的重点也不在光影、色彩等外在形式,而重在传达自己独特的生命感悟,这是他在生命历程中的独特体验,是自己的心迹。

彭川的画,是让人看的,是让人读的,更是让人体验的,让人融入其中而获得生命感悟。黄公望在《山水诀》中说:“画,不过意思而已。”画的关键,不在于山水,而在“意思”之中,没有“意思”的画,缺乏意韵,没有灵魂。彭川的画,正是他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启人深思。

题二:墨妙与拙趣——不滞于手,不碍于心

绘画艺术在于“传神写意”,那形还要不要?当然要。文人画的核心是超越形似,而不是反对形似。画家通过绘画表达“意思”,毕竟不同于哲学论文,不是概念的推理,更不是某种观点的生搬硬套、强行灌输。因此,历代画家都非常重视技法、笔墨。

明代唐志契所著《绘事微言》中说:“丘壑之奇峭易工,笔之苍劲难挥。盖丘壑之奇不过警凡俗之眼耳。若笔不苍劲,总使摹他人丘壑,那能动得赏鉴?”自然山川是容易描摹的,但绘画中做到笔墨苍劲却不容易,如果只是一味地描摹山川秀美雄奇,只不过是迎合世俗的眼光而已,难入艺术之门。

明末清初画家龚贤在《柴丈画说》中说:“画家四要:笔法、墨气、丘壑、气韵。先言笔法,再论墨气,更讲丘壑,气韵不可不说,三者得则气韵生矣。”龚贤强调通过笔墨创造丘壑,由丘壑体现出独特的气象,笔墨的形式,丘壑的意象,飘忽的气韵,三者融为一体,这就要求绘画者要有高超的笔墨功夫以及将三者融合的本领。

毋庸置疑,彭川就具备这样的本领。他曾大量临摹古代书画及篆刻,对传统书画笔墨有很深的领悟和很好的继承。他临摹最多的是晚清书画篆刻家刘敦山,后来尤喜龚晴皋山水画,反复临摹、揣摩。画事之外,彭川于书法、篆刻用功甚勤。他从汉隶入手,大量临摹《史晨碑》《乙瑛碑》《石门颂》《峄山碑》《石鼓文》等古代碑帖,所书篆隶笔画苍劲,结体端庄,古朴典雅,气象浑厚。行书于苏东坡用功最多,深得苏东坡朴拙厚重、平和冲淡、墨色淋漓之妙。此外,他还有极深的篆刻功力,在临摹秦玺汉印上下过很深的功夫,所著《彭川汉印临存》是其篆刻艺术的集中展现,刀法朴厚,笔意盎然,温润内敛又不失苍辣古拙之趣,方寸中可见宏大。

书画同源。中国画是以线造型的,艺术表现上的美学情趣是笔墨,笔墨技巧不仅要准确描绘对象,而且还要能够表达情绪,更要有独立美感的形式美,与书法艺术同源同法。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讲道:“夫象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彭川深谙此理,对传统书画笔墨的忠实继承和大力发扬,让他在绘画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映雪夜读图》是彭川捐赠三峡移民纪念馆雪景作品之一,此图所绘为冬日雪后溪边竹林小景,两间山村房舍为白雪覆盖,寒气袭人,室内一人挑灯映雪,展卷而读,灯火如豆,雪映如月。屋外溪水冻滞不流,远近各有大小奇石伏地,微濡薄雪,孤寒冷寂。竹林枝密叶茂,飒飒不畏霜雪欺,青青不受尘土涴。整幅画用笔严谨整饬,笔法遒劲,墨色清雅,荒寒澹泊之境直通老庄空、寂、幻、净的精神追求,而借袁安映雪夜读的典故,又呈现出“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的雅致情怀。

册页《泛舟图》,画的是初夏雨后,溪水初涨,船夫正准备张帆远航,迎接近在咫尺的飞湍急流。水占据了整幅画的绝大部分,水的画法不同于其他作品奔放淋漓、粗率简易的笔墨风格,也不是用倒影、留白来表现,而是采用更为传统和直观的勾水法,近水波线实、弧度大,远水波线虚、弧度小直至消失,线条长短、粗细相间,特别是在画浪花的时候,线条时而断、时而连,圈点成清波细浪、飞湍急流,线条遒劲爽利,笔触灵动而稳健,线条细腻,刚中带柔,形成匀中有虚实的韵致感。轻波荡漾,碧水粼粼,把水的姿态展现得栩栩如生,整个画面空幽清远、氤氲雅致。 

《园蔬四种》画的是南瓜、萝卜、白菜、藕四种常见的蔬菜。南瓜用浓墨画出根蒂、瓜叶,枯笔勾出瓜楞,赭石加藤黄染出形态,用笔苍老劲健,色墨融渗,趣味自然。萝卜用曙红直接画出,根须自然灵动,似乎刚从土中拔出,触手可及,用色清新、圆润。白菜菜叶部分以淡墨晕染出轮廓,然后以浓墨画出菜叶的脉络,菜帮部分以墨勾画出轮廓,中间留白以突出质感,颜色的变化以墨色的浓淡来体现,清新而生动。藕用淡墨勾出轮廓,敷以淡淡的赭石,藕节处用浓墨画出茎须,藕身的气孔或圆或方,参差错落,笔墨间有着大朴不雕的自然美。画中大幅题跋是他画作中少见的,其用笔十分讲究,非常注意笔力在徐疾、浓淡的变化,用笔或轻或重,或快或慢,提按得当,富于变化又流畅自然,肉丰骨劲,拙中藏巧,清逸神俊,气息超然拔俗,大有潇洒出尘之风骨。

彭川的画格调脱俗,无论是水墨、浅绛山水,还是水仙、梅花、葫芦、白菜、石榴、荷花等花卉作品,其运笔往往不拘绳墨,不囿藩篱,用墨高古,淡雅素洁,晕染浑然天成,皴法自在率真,在一种出乎寻常的构图中,呈现出墨气淋漓的古拙之趣,于古拙之中见烂漫,很好地展现了其胸襟开阔、不流于俗的绘画品质。

宋代山水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集》中说:“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能纵横中度,左右逢源。”彭川在绘画中运笔自然,大巧若拙,笔墨凝练简括,又富于变化。“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正所谓“不滞于手,不碍于心,不知然而然”。

题三:禅意与画道——妙悟自然

画是灵魂的功课。禅宗与绘画,本是不同的存在。但二者在思维方法和审美情趣等方面却有着许多相同或相近之处。禅宗是一种独特心灵体验方式、直指人心。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在《唐代佛教》曾经指出:“禅就是披戴着天竺式袈裟的魏晋玄学。释迦其表,老庄其实。”晋唐以来,禅宗就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对唐朝以后的文艺思想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唐朝诗人兼画家王维的山水画,“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凝神于景,心入于境,心灵与自然融为一体。

绘画不是逻辑推理,审美也不同于理性认知,它与其他艺术一样,是建立在个体的直观领悟之上的,既非完全有意识,又非纯粹无意识。感性即超越,瞬间可永恒,是对人生、生活、机遇的偶然性深沉点发,从普通的、平凡的、飘忽即逝的事物中去发现、去领悟、去寻觅、去感叹人生的意义。

彭川是潜心书斋、勤学苦读的文人画家,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他寄情山野,注重心灵的虚静,“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他能体悟画家三昧,心领其妙,跳出窠臼,心游目想,多有妙会,信手拈来。在他笔下,画作不再单单是一种技法表现,而是以笔墨记录生命的真实,对自然的“妙悟”,也可以说是他生活态度的表达,将自己的个体生命放入一种永恒的生命流动中去记录生命真实的图像叙述,从而使个体生命超脱有限的人生苦痛,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寻找生命的意义。

《云山有约扁舟轻》是一幅尺幅小的画,画面构图一分为二:右边用浓墨平扫出山的轮廓,淡墨晕染出朦胧迷离的山体,左边是一片空白,中间是一叶扁舟,一个人抱膝独坐,眺望彼岸。一山分隔,表现的正是“空”的特质:人“空”,山“空”,水“空”,天“空”。心好似一间屋子,心虚空方可纳万物,心灵一片虚空、内外澄澈才可吞吐万千气象,正所谓“静故了群动,空能纳万物”。

《秋林远望》图中,枯叶飘零的树林里,一座孤塔兀立,涧水清瘦,一位策杖老人独立荒陂,前方是一大片空白,别无其他,画面中的这种空白具有无限的延伸性,将物象融入茫茫的宇宙之中,让人产生无边的冥想,体悟到宇宙的空旷和存在的虚无,以虚空的画面来衬托虚静的内心,萧散疏淡又流露出寂寞凄清。

彭川的花卉人物画,以简为美。他的花卉人物画,深得禅意,简洁明快,描写简约,形象概括,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受,展现出简易之道。

《适意》《引凤》《吟风》《运筹》《穷酸》等人物系列作品,整幅画面只有或浓或淡的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物抚琴、吹箫、弈棋、闲坐的种种神态,意象飘忽可感,却又可望而不可及,看似疏淡的线条表现,实则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表达,充满了内在的张力,气韵生动,深得以少胜多、以一当十之妙。

《山中秋老》《菜根香》《三酸图》《秋风吹冷艳》《菊花似故人》等花卉作品,虚实相生,境界空灵,形象在虚与实、似与不似之间,情景宛然在目,但主旨若明若隐,神韵可以意会,却又无法言传,给人以“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弦外之音”的无限联想,展现出一种幽深玄远、超旷空灵之美。

《中庸》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彭川为人率真坦诚,志趣高雅,博闻强识,有君子之风,在三峡地区颇有影响力,其人文精神、书画艺术值得进一步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