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沉浸式悬疑话剧《雾起江州》的创作不仅是重庆青年戏剧人的艺术探索,也为重庆开创了一种“不可移动文物活化利用的新业态”。沉浸式戏剧在世界范围内并不算新鲜事物,在中国的北上广等地区也已流播数年。《雾起江州》有哪些探索与开拓,问题与贡献呢?在《雾起江州》拓演之际,我们邀请该剧的创作者、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的评论家和观众共同参与这次观评活动,渴望展开这个有趣话题的方方面面。

当“斯氏”遇到互动剧——观《雾起江州》的现代性“复兴”
文/赵勇
今日收到一份特殊请柬。打开信封,上书“家三公子诚邀小白楼赴宴”。正踌躇间,收到好友微信,“不要怕,这是我的一个新剧,过来玩一下。”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伪装而成的戏票——《雾起江州》,在一众演职员名单中,有青年编剧周津菁。剧情介绍是妥妥的民国剧:有封建家长制与五四精神小伙,有巴金“三兄弟”式的性格反差萌,有革命+爱情的混合药方;有惊声尖叫的大场面也有缜密如丝的密室推理……这一切元素搭在一起“乱炖”,正如编剧周津菁所说的,它很时尚,很像剧本杀;但又很实验。这个剧场“像雾、像雨又像风”,你会至此意乱情迷。之后他神秘地提醒你,若细心体验还会“遇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总之她喜欢“玩”戏剧,这倒是真的。认识津菁女士是多年前在她编剧的实验川剧《聂小倩与宁采臣》首演现场。我本来做好了正襟危坐、冷眼旁观接受川剧“科普”的准备。毕竟传统戏曲式微多年,小剧场戏剧的救市之举也是举步维艰,自己也不抱太多期待。可一坐下去,就被慢慢吸引住了。因为这个戏剧“本事”年轻人耳熟能详,它来自香港电影《倩女幽魂》和当时宝岛台湾白先勇的青春牡丹亭有异曲同工之妙,优雅又前卫,都是古装戏的陶罐装的是现代爱情观的酒。

爬梳她的创作履历:写过话剧、戏曲、舞台剧、电影剧,跨体裁跨媒介,游走其间;改编古本戏曲《平叛招亲》、参与创作革命历史剧《金沙江畔》,有青年流行剧《聂小倩与宁采臣》,也有土味十足的石柱地方戏《秦良玉和马千乘》。编剧周津菁似乎不愿停在一个地方,她喜欢在各种戏剧形式中辗转腾挪,痴迷于戏剧语言的实验与创新,并在其中释放个性。
没有想到,在《雾起江州》这部新剧中,她终于开始拆除虚实两界的勾栏,向观众下手了。用她的话说,“观众可以零距离观看演出,甚至以角色身份直接参与剧情,进入角色的舞台生活。”她要将观众赶出“舒适区”,抛进观众与演员交互生成的戏剧元宇宙中。

不同于一般舞台剧的“分幕”转场叙事,《雾起江州》采取多线“分叉”的后现代主义手法来结构作品,叙事空间在枇杷山宝库小白楼的9个房间中展开。这9个房间分别是负一楼的小会议室和休息厅,一楼的大会客厅,二楼的小会客厅、秘书室、老板办公室、外部办公室、阳台和三楼的机密电报室。八个角色人物根据剧情的表达和表演设计的需要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也就是说这部剧中,将没有统一的表演区,也没有固定的看戏视角。观众的座椅被拿掉了,他们被吸入戏剧的情境黑洞中。
每位观众跟随自己选择的“偶像”角色到特定场景(房间)沉浸式的观看演出。这样戏一开始,观众因为要跟随并 “忠于”自己的角色,从而建立起新的观-演同盟。所有观众“各自为政”,在这种“限制性”视角中,被迫只能“分有”局部情节线,这样情节的统一性便被打破。观众因为无法“全局性”把握戏剧局面,因而在另一种程度上来说,就构成了观众阵营的瓦解。每一位观众看到的都是他自己选择的“偶像”角色及其对手角色的戏 。这样就会出现立场分歧,人们与角色同时行动,同时思考,甚至可以“交流”心语,导致传统的主次角色等级关系不复存在,每个角色都是他粉丝观众心中的主角。

这样的戏剧结构最早出现在文学领域。在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中,就有这样的“分形”非线性叙事。生存地理与文学地理上的繁复,使博尔赫斯在叙述故事时成了迷宫的制造者,一座循环往复的时间的迷宫中存在着无限困惑和不确定性。《雾起江州》有一个叙事的“顶层设计”,那就是寻找机密文件,完成发报,从而获得第7号文件。这就是本剧所建构的叙事时空的迷宫出口。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见证”这一关键时刻,那就要看观众事先选择看戏的“入口”在哪了。这原因之一,就是叙事主视点被消解。观众既是旁观者,又是局中人。当然这个剧也因此出现了情节“增值”:在这部剧的观演过程中,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为一个主情节服务,而是众多地位平等的人物意识连同他们各自的主体世界,在一个总的方向上,相互间各自演化着自己完整的命运史,呈现着各自的角色尊严和价值。《雾起江州》正体现了俄国文艺论家巴赫金所提出的“复调”叙事特征,“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
即便是在后现代复调文艺作品中,读者也是在一次性文本阅读中对正在发生“复调”进行整合的。可是话剧《雾起江州》中的观众无法做到仅仅凭借一次“参与式”观剧行动便能阐释好这个戏剧文本。因此“二刷”、三刷……,这种叙事诱惑带来的不断邀约,造成了对戏剧粉丝的高度粘合,这也是首演结束后很多观众发出的心声。只有不断重回戏剧现场,在这个“小径分叉”的时空迷宫里,才能逐步勾勒出这个貌似断编残简、实则整饬有序的故事世界。

这是互动剧实验创新的风险所在:解放了观-演关系,但加速了叙事世界的“原子化”、空心化趋势。编剧周津菁似乎也注意到这一点,戏剧如何收网,她也在努力弥合这一点。这个九个房间的功能有差异,比如一楼公馆大厅就是一个公共空间,它是多个角色行动、叙事线索的集中交汇,故事开场、重点戏、结局都以群戏的形式在这里展开,交代各种人物关系、基本叙事任务。所有角色的“贴身”观众也都济济一堂,借这个机会可以偷偷交换叙事情报和人物信息。其次当有重要人物出现命运转折的时候,每个角色这个时候成为剧情“导游员”,引领各自的观众小分队及时赶赴事件场景,避免错过关键情节点。这些有意识的“查漏补缺”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基本叙事线索走向的统一性。
互动剧这种情节的弥散性与当下青年文化重视自我体验和个人价值有关。每个平民都有自己平凡但却值得尊重的个人立场。在一个大事件中,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裹挟进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悟和判断,也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正如编剧周津菁自己说的,“这是戏剧对当下文化思潮的积极回应,而对一波又一波的文化思潮反应最为敏锐的,当数90后和00后的年轻人”。但如何抵抗价值虚无和评估历史的真实?剧作者也一直在传统和现代戏剧理论资源和实践经验中不倦地寻找和判断。她坚定地判断历史没有断裂,戏剧价值也没有发生根本变化。有一次她对笔者透漏,自己已经在前苏联戏剧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里触碰到了新的感觉,“体验”派的东西并没有在后现代戏剧实践中消失,也不能消失,而且应该在互动中萌发新的生机。最近关于她对斯氏戏剧研究的大部头理论,据说即将付梓出版。我还未有幸一睹为快。但在津菁女士的这部互动剧《雾起江州》中,我似乎看到理论之树常青的秘密。
作者:赵勇,系艺术学理论博士,重庆邮电大学副教授,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