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玉琴
几十年来,社会变革犹如奔驰的列车呼啸而至,即便车身远去,但苍茫的汽笛和钢轨的震颤仍在。从某种意义而言,时代浪潮的翻滚推动下,无数人的拼争与坚韧、泪水与欢笑,组成了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宏伟乐章,喷涌出气势磅礴的生命能量。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重庆市话剧院联合出品的话剧《谁在敲门》(编剧喻荣军,导演王筱頔),讲述一个家族三代人几十年间的生老病死,聚散离合,亲情友情,利益博弈,交织起社会变迁中的命运图谱,透露出如草树般生命的绵延不已。
此剧根据罗伟章同名小说改编,是一次将文学成果转化为舞台艺术的有益尝试。剧作家被原著中浓厚的生活气息所打动,将63万字的小说浓缩为两个多小时的话剧,保留了小说的文学性,又于有限时间内赋予其戏剧的生命力。他大胆地将小说细腻的心理描写与丰富的细节刻画,转换成对话、动作和矛盾冲突,从原著对中国乡土社会的深刻洞察中,提炼出“家族裂变”与“时代叩问”叙事线索,展示了人间烟火的朴实与本色。导演以质朴多元的艺术手段,调动演员肢体语言与仪式化表演,将文字无法传达的情感铺衍为舞台表达,以综合性艺术呈现,完成了文学意象的视觉与听觉化再生。一幅当代城乡飞速变革、个体生命如何自处,以及关于土地与时代的思考变幻为形象的戏剧情景。
原著人物众多,线索纷繁,舞台剧保留人与事核心脉络,又重构叙事逻辑。在川东大地背景下,以农民许成祥老人的生日为切口,死亡为主线,聚焦大姐许春红、大姐夫李光文,大哥许春山,二哥许春树,幺弟许春晌,浪子许四喜,以及作为叙述者的三哥许春明。通过他们的矛盾与挣扎,以及一家三代人的内心撕裂、抗争与喜怒,串连起其他各色人等,展现了几十年中国城乡的巨大变化,折射了中国当代变革的宽阔图景。此剧的动人之处在于,琐碎生活被还原成寻常日子,再现了家长里短,甚至一地鸡毛的真实场景。三代人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常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每个人的内心都颇不平静,充满纠结和困惑,家族伦理日渐崩塌,城乡被撕裂得不同于以往。时代变动为每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打上深厚烙印,构成时代镜像。他们一方面无所适从,甚至满身伤痕,一方面又寻求安抚,调适内心。作品的深刻性在于,真切再现了时代对个体的冲击,但每个人又不得不往前走,因为谁也回不到过去。作品还让观众不仅作为旁观者,也成了参与者。看见台上的悲欢,也看向时代变迁与自己的相伴共生,思索时代进步中如何选择自身的生活与方向,重建生命尊严与价值。作品对时代与个人关系的辩证考量,与当下时代气息形成观照,彰显了话剧艺术所蕴含的深刻哲理与人文内涵。
矛盾冲突设计不刻意、不概念,表面无风无浪,却又静水深流,悬念迭起,指向清晰,这一切都缘于“敲门”被赋予鲜明意象。正如舞台题记所言:真正惊心的都很普通和日常。全剧分老、病、死、生四幕,主要集中于回龙镇大姐家客厅、县城医院,燕儿坡许家老宅三个场景。在家用防盗门、半截玻璃门、双扇木门以及铁栅门的变化与推移中,传递了各种角色在不同时空中的身份转换与命运起伏。大幕拉开即是许成祥老人的寿宴,接着是家族成员因城乡差异、利益纠葛与情感矛盾相继登场,每一次“敲门声”都隐喻着对土地眷恋、生存困境与人性异化的深沉叩问。“敲门”不仅是物理动作,也是时代和潮流的象征,它质问着一个日益现代化的社会,人们如何才能不被时间抛弃,跟得上发展的节拍。“敲门”也是剧中人的内心叩问,面对欲望、诱惑、机遇,也可能是恐惧、创伤,该如何自处,自我安放。某种意义上,父亲的生日、病榻与丧礼,燕儿坡的老宅、城市的医院与乡村的灵堂,带来开放而丰富的解读空间。“敲门”不仅是情节转折的符码,也是时代洪流与个体命运碰撞的回声,更是对“何以为家、何处为根”的终极追问,映射出传统与现代的断裂与交融。编导以细节真实与诗意表达,实现了直面门后真相、贯彻现实主义风格的创作初衷。
人物塑造素来是戏剧创作的至高境界。演员们精到的分寸拿捏,将角色的内心冲突展现得一波三折,人物形象生动,性格鲜明。大姐热情干练,嘴头不饶人又愿意帮助所有人。大姐夫是村支书,聪明务实,自以为受村民拥戴,是李家岩的天,锒铛入狱后村庄响起的喜庆鞭炮声震惊了他久已麻木的神经。大哥胆小木讷,因为穷困遇事不敢拿主意,二哥冷漠自私,倒也不十分固执,小弟是随父亲守在燕儿坡的人,小心呵护着易碎的家庭。三哥春明是串场者,全剧的精神内核在他的叙述中呈现,这个游离于城乡之间的文化人,在两者的夹缝中有着无以言说的酸痛,但其文人士大夫精神始终未变。父亲许成祥在剧中台词极少,却是灵魂一般的存在,牵连起所有人物。他成为农耕文明的代表,固执脆弱,柔软慈祥。他的离世不仅是个体生命的终结,也成为乡土中国集体记忆终结的表征。城市文明、工业文明和现代文明不断演进,这个人物身上,编导寄托了祖辈的付出与寂寞早已深潜于人们的生命,无论怎样歌哭悲欣,都要朝着前方和更前方认真生活的深厚寓意。第三代人的迷离、打拼、坚持也得到简洁具象的再现,有的人即便再大的浪打过来,都冲不垮自己门前的堤坝,因为这块土地为他们的身体孕造了一种定力。一群普通人,挥洒着各自的性情,被演员演绎得血肉丰满,人物内心的冲突和渴望,也组成多元阶层的时代肖像,成为中国式现代化实践的微观印证与情感文档。从剧中,人们看见了时代的巨大变化,平凡人内心的困顿与痛楚,又对为时代浪潮裹挟的小人物生出由衷敬意,他们的孤独坚韧散发出照亮当代人精神归途的动人光泽,为身处时代飞速变革中的个体,带来新的憧憬。
舞台设计还原了川东民居院坝场景,从川渝小镇到燕儿坡场院,从县医院走廊到监狱的铁栅栏,局部写实的舞台布景与方言俚语并用,场景以蒙太奇手法灵活调度,城乡空间转换无痕对接,体现了浓郁的川东风情。城镇客厅的宽敞与富庶,许家老屋的穿斗式木结构建筑,簸箕、条凳等传统农具,充满岁月质感和世俗烟火气,为走近地域文化贡献了独到视角。人物台词设计鲜活生动,“有钱人挣钱,像人捞树叶子,没钱人挣钱,像树叶子捞人;世人都有点不着明火的时候;不要以为一根牛绳子就能拉住太阳”,体现了当地人的语言智慧,透露出不怕压、能吃苦、照直走的川渝文化性格。
话剧《谁在敲门》由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和重庆市话剧院联合出品,是优势资源配置,创新机制,抓戏剧也抓环境的有益探索。四川、重庆两地文艺工作者的通力合作,为观众带来了叩问时代和人性的现实主义优质之作,打开了百姓的喜乐忧伤和对未来生活由衷期待的表情,为文学作品向舞台艺术转换,以及省级院团资源整合、优势叠加提供了有益实践。
(作者系人民日报社文艺部原主任,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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