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欧阳逸冰
满台川东北方言的“老汉儿”,叫得令人不得不支棱起耳朵,睁大眼睛去分辨——若是女声,就得分清是大姐许春红叫爹爹许成祥,还是许小兰叫她爹,二哥许春树;若是男声,就得分清是诗人许春明叫爹爹许成祥,还是许四喜叫他爹,大哥许春山……然而,这一句句“老汉儿”含着那么饱饱的亲昵,那么深深的亲情,那么熟熟的亲随,那么浓浓的亲热,让人心窝窝发烫。非常巧妙的是,正是以“老汉儿”许成祥的“老、病、死、生(大姐夫李光文入狱之后的生活)”为背景的四幕戏里,繁衍铺陈出一女一婿、四儿四媳、二孙子二孙女以及相关的男友女友、族弟族侄等等人的生活命运尽数囊括在其中,构成了一出十分平常、逼真、复杂、深刻的“人间喜剧”;如果“喜剧”不是专指开怀大笑的情节,而是广义地包含着平常中的荒诞,普通中的扭曲,正经中的畸变的话。
先别忙着说那句突然时髦起来的流行语“细思极恐”,而是在看戏的过程中,我们不能不一次又一次实实在在地顿悟到,这就是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的真实生活。
是的,我们自己就生活在其中。
其实,每人每事每时每刻,在我们的心灵深处,都在进行着不同看法(那时还谈不上“观念”)或不同做法的斟酌,思考,犹豫,甚至斗争。当然,也有时行动抢先了,未经一丝一毫的琢磨,就脱口而出或出手去做了,但那是心灵的惯性,是早就储藏好了的思考。这些细致的,细微的内心瞬间活动与变化,远不能用善良与丑恶,荣光与耻辱,坚守与放弃,抗争与容忍,独立与屈从……这些黑白分明,是非清晰的原则来概括,但却在平平常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中,一次次陡然爆发出令人吃惊的局面,那可能是家庭大事的意外,更可能是个人命运的难料。其实,细细思量,深深探求,早在一字一句的“闲扯”里,就可能包含着令人惊心的“危机”,那可不是能一言以蔽之的。
或许,这才是文学,这才是艺术。
话剧《谁在敲门》(四川人艺与重庆市话联合制作,原著罗伟章,编剧喻荣军,导演王筱頔)就是这样用戏剧思维去解读同名原作长篇小说的,显示了原作者与戏剧编导者发掘生活,表现生活,透视生活的独特本领和执着热情,让人不能不想到泰纳对巴尔扎克的评说:“他解剖一只章鱼和解剖一头大象同样高兴,他分析一个门房和分析一个部长也同样高兴……他不说多美的光景,而说多美的题材”(见《巴尔扎克论》)。想来,有人称之为当今“现代的清明上河图”不算过分,编导也就真的采用为君缓缓展卷的方式,以八十多岁许成祥的“生老病死”为背景,绘制出许氏家族从絮语微风到狂风暴雨的跌宕巨变。
龙门阵中的烫嘴茶汤
话剧改编的架构显示了巧妙的戏剧构思——如果说“老汉儿”许成祥作为全剧背景的整体性动作是从生到死,那么,主人公李光文则是从无所不能到身陷囹圄,许春红从自信满满地操持全家到自尽终结,以谢良知。有这样巨大的戏剧动作或蛰伏,或涌动,或爆发,连缀起全家族25人(外加病房小伙子的陪衬)直接间接、明暗相间、大小互转,笑面烽火、怒目而息……各种各样的戏剧冲突,绘制成了一幅众生芸芸,姿态各异,心灵多变的人间画卷。
就在满眼看去不过是你来我往,敲门,开门,关门,沏茶倒水,家长里短,你多我少之类,但仔细听去,时有令人惊心话语——老汉儿许成祥刚进大女儿家就喊“冷”,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女儿春红立即揶揄父亲:“哎哟,你那个小幺儿就是你的小太阳,悟到你怀头你就不冷了。可惜喽,那个太阳不是你一个人的!”这里不仅暗指幺儿子媳妇杜玉玲与春红的矛盾,点化出老汉儿许成祥的内心忧虑(唯恐幺儿子失去媳妇),更重要的是,意味着许成祥的生命力已经奄奄一息了,后面就是沿着自然规律走向病与死。
村长李光文在宣扬自己的为官哲学时说,“现在我跟冯书记好得很。人不能记仇,更不能跟上级记仇。”他是这样化“仇”为“好”的:
“那年,清溪河涨水翻船,淹死五个人。县里规定,矿难船难之类事故性死亡,一次性不能超过三个,否则一把手免职。”镇里冯书记就正面临着被免职的危险。此时,正是这位“无所不能”的村支书李光文,弄虚作假,竟然将五名死者中的三名捆绑在水底石头上,制造了“死亡两人,失踪三人”的假象,由此“救了冯书记一命”。而今,冯书记已经升任了某市副市长。
许春明目瞪口呆……
与此相关的还有两句话:
其一是:“你姐不同意我帮助冯书记办这件事,天天晚上失眠,心脏还不舒服”。这不仅是草蛇灰线,是为许春红结局的伏笔铺垫,更重要的是刻画出夫妻二人不一样的灵魂。
其二是:来到大女儿春红家过生日的许成祥和送他来的幺儿子许春晌异口同声询问“光文”“姐夫哥”呢?春红说,他去陪新任的韩镇长吃饭,“吃完了饭,还要安排一桌麻将”。不料,话音未落,门一开,李光文回来了,告诉大家,新来的韩镇长,“饭也没跟我们吃,还说打不来麻将”。很意外吗?“还有不会打麻将的嗦”!不是“不会”而是“不为”也,此韩镇长非前任冯书记,这里的意味还多着呢。
在生日家宴的前后,川人的龙门阵还为全剧摆出了将是震撼整个家族的台风式人物——许四喜。他老汉儿许春山说:“老汉,你莫急,四喜早就不做传销了。害你们赔了这么多钱,哪还有脸回来嘛?”一句话带出了不堪回首的前史,再一句话,开场了新骗局,他老汉儿说:“这一盘怕是真的哦,四喜和这个女娃儿要在哈尔滨买房子……要87万……申晓菲(女娃)的父母出钱……”这是“谜面”,“谜底”是“申晓菲的父母只是让四喜表示一点诚意……出12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再套12万!紧接着许春晌将曾亲眼所见的许四喜用民歌描绘出来。好精彩,好一个先声夺人的骗子。
生日宴席还摆出了一个名叫李贵兵的青年,那是二哥许春树的女婿。大姐夫介绍说:“小兰也是运气好,遇上个贵兵,虽说只是个泥瓦匠,但是又顾家,又肯做事,硬是一瓦刀一瓦刀在镇上抹(出)了一套房子。”许四喜一骗再骗,李贵兵一抹再抹,两条迥然不同的路,哪条路走得通?
以上是在第一幕戏“老”,在敲门声声,纷纷扬扬,热热闹闹之中,编导者的四处布局:许成祥的生死,李光文夫妻的命运,许四喜的新骗局,李贵兵的价值。每一“局”都有深远的结构作用或立意蕴含,套用围棋用语,其更注重“全局外势的拓展”。譬如,主角李光文这条线,到第二幕“病”中,李光文为韩镇长找流行音乐会抢手难觅的入场券;到第三幕“死”中,离开祭奠现场,“明天一早我还要接待调查组”;到第四幕“生”中,铁窗下的李光文在反思,“久得来,我都以为我是李家岩(村)的天了”。这是一条多么悠远的结构线索。
如果说这是“全局外势拓展”的戏剧行动,那么,人物内在的心理世界呢?那就要看渝蓉两地表演艺术家们的精心刻画了。
梅说:每一个细节都服务于整体
此“梅”是指著名导演艺术家梅耶荷德。他说:“优秀演员的表演中,没有任何中性的东西,每一个细节都服务于整体(尽管这有时是不易觉察到的)”(见《梅耶荷德谈话录》)。而细节的重要性,他说,“能找到这样的细节(他举的例子是,列宁在进行政治辩论时,一边倾听对手,一边抚摸着桌子下面的狗),角色也就出来了”(同前)。
先看80多岁的许成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一上场(进大女儿家门),整体感觉就是收缩,背塌,腰弯,手臂前探,这样可怜求助的状态就无声地表演出了半辈子的艰难处境:中年丧妻,独自拉扯六个孩子长大,那该是经历怎样的磨难……饰演者最上心的是,设计出了用自己的满齿口腔发出无齿口腔的台词声音,平添了相应的独有的逼真的沧桑感。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儿子许春晌,就像小孩儿第一次进幼儿园,唯恐妈妈放下自己,独自离开。当他发现自己失控的口水,就像私密泄露一样惊恐,努力用双手遮挡,用苦笑表达歉意……而那苦笑都是满满的无人理解的酸涩。
而大女儿春红,对老汉儿不时黑着脸,或揶揄两声,或呲儿上几句,或佯装不满意,或“嫉妒”幺儿子……随之,又回真诚地莞尔一笑,都显示了几十年来,在艰难历程中,她这个大女儿从12岁就充当老汉持家助手的深厚情感。
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李光文的表演。此兄对农村世事洞明,对乡风人情练达,令人惊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经常误以为这是剧组请来了一位真实的村长,挥洒自如,应对无拘,举重若轻,断事稳妥。而他这一切性格要义,均用一个形体细节来概括,那就是随时点出的食指和俯仰变换的行路姿态。举两出表演为例:
其一,二哥许春树回击李光文批评女儿小兰打麻将的瘾太大,“那还不是你这当姑爹做了榜样”。这可了不得,遭到李光文无情地反击:“是不是个人就跟我比?我看是你这个当老汉的没管好!”食指重重地点在茶几上。许春树转机再攻:“这么多好酒,你不怕别个眼红告你呀!”李光文气势汹汹再反击:“谁敢告我?”食指指天,立即笑面对春树,“你告我啊?”同时,食指重重地戳在春树的胸脯上,好猖狂!春树软下来,笑着投降。李光文乘胜占领高地,大谈处世哲学,痛骂告发者:“即使损人不利己,也是满足损人的快乐,再顺便把正义搭上。”愤恨而又得意地用食指点了茶几两下。接下来,更加精彩,春树毕竟爱读书,引用三国历史中,董承遭奴婢秦庆童告发,遭曹操杀害全家的故事,对李光文予以驳斥。这还得了,太岁头上动土。李光文嬉笑怒骂全面反击,从春树儿子结婚,为之凑钱,先用食指指骂其亲家,再用食指点出,你许春树不但欠了众人的钱不还,竟还卖猪存钱,生利息。最后揭出根底:你儿子是国家职工,有固定收入,为何赖着不还钱?他用食指,第7次再点,重又点在许春树的胸上!
指点江山,吆三喝四,不但是“职业习惯”,更是他的灵魂凝聚:“我都以为我是李家岩(村)的天”。
其二,一旦出了李家岩,他的确就不是“天”了。看他回韩镇长电话时的形体:食指不见了,为了不让平民百姓窥得官场秘闻,他举着耳机,急忙走出屋门,另一只胳膊乖巧地向后摆动,双腿微微屈蹲,身高平白被“砍”去了五分之一……
正如梅耶荷德所说,演员“要善于在空间掌握自己的形体”。这是舞台表演的直观性决定的,其最难的就是直观地,具有欣赏价值地把抽象的心理活动直观地生动地表现出来。
她使这出“人间喜剧”具有了悲剧本质
最后,许春红自尽了。全剧,她是最有价值的人物。本来,全剧最有价值的人物是李贵兵,可惜,没有赋予此人任何戏剧行为,他几乎就是一个只有名字的“好”龙套,仅此而已。而许春红的那句话是新时代的雷声:“我原来以为脸上过得去啥都过得去……现在我晓得了,良心要是过不去,那是真过不去!”她不仅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尽管许四喜是她的亲侄子,但是,她亲手拆穿了许四喜的新骗局,把一切告诉了被骗的女方,并把女方送走。到了自己身上,痛苦万状不是为了李光文,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曾经为之失眠心痛的缺德事,为什么又默许了,忘记了,麻木了?她再也不能用李光文的骗局来糊弄自己,丢给事主几万元好处,去搪塞自己的良心了!“过不去”就是对堕落势力的反抗,就是对崭新理想的追求,这就使话剧《谁来敲门》具有了悲剧崇高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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