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为扎实推进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相关文艺评论工作,有效发挥文艺评论在引导创作、推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等方面的重要作用,重庆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与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联合组织开展系列文艺评论活动。
于身体的重构与融合中前行
——评十四艺节舞蹈类组台演出
重庆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王钰婷
“守正为根,创新为道”已然成为中国舞蹈创作的实践理路与时代使命。在本次十四艺舞蹈类组合展演过程中,能够观察到各舞种之间皆有相互融合的身体倾向,舞种间的范式界限正在被打破,超越纯粹的单一舞蹈风格,在现实审美与市场指引下进行大胆的语汇重构。与此同时,本届展演作品普遍呈现出深耕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或中华民族精神的自觉精神,展现出浓烈的本土风格。其中,芭蕾舞蹈作品《惊鸿》、民族民间舞蹈作品《江南》、现代舞蹈作品《湾》,正是这一创作潮流中极具代表性的艺术样本。
一、舞以载道,惊鸿照影:芭蕾《惊鸿》的东方哲思与本土表达
重庆芭蕾舞团出品的双人舞作品《惊鸿》,是一次东西方艺术精神的精妙对话。它超越了形式的简单嫁接,不再是“有皮囊无风骨”的假把式,而是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将中国道家哲学中“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深邃思想,熔铸于芭蕾的形态叙事之中,使轻盈翩跹的足尖之上,承载起东方美学的空灵与玄远。魏晋玄学家王弼曾言:“尽意莫若象,尽像莫若言”,强调“立象以尽意”是抵达幽微意境的必经之路。不追求直白的宣泄,而是通过塑造可感的“象”,来传达内心那些绵延不绝、难以名状的情感波澜。这一思想,早已沉淀为中国人民崇尚的、含蓄而深远的表达方式。芭蕾舞作品《惊鸿》正是基于这一美学传统在当代舞台上的卓越实践。
而“惊鸿”二字,其本身便是一幅充满动势与哲思的灵动画面。它捕捉到迁徙途中大雁因惊而飞的刹那,在双足奋力离地的一瞬,生命的力量骤然迸发,呈现出那种轻盈迅捷、优美舒展的惊鸿一瞥的景象。其姿态飘逸绝尘,在无垠天际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的剪影,随即身影渐渺,恍若从未莅临,只留下无尽的遐想。这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至高境界。《惊鸿》作品的核心,便是借助芭蕾极致化的肢体语言,精心塑造“东方候鸟”这一艺术之“象”,来诉说迁徙生灵之间,那于双宿双飞、缠绵悱恻中流露出的最本真、最纯粹的美好情愫。初观《惊鸿》,所见是平淡静谧的候鸟之恋,是两颗灵魂在天地间的震撼邂逅;再品《惊鸿》,所感已升华为一曲生命的壮丽礼赞,是对人与自然万物之间和谐共生的深切咏叹。这部作品的精妙之处,在于它为观者预留了恰到好处的诗意空间,使得每一次回味都能生发出新的感悟,余韵悠长,不绝于心。
以国际化的芭蕾语言讲好中国故事,已成为新时代舞蹈艺术工作者自觉且执着的文化追求。无论是深耕于中国本位的文化题材,还是创造性地融合民族肢体语汇,近年来,中国的舞蹈创作者们始终在这条漫漫长路上进行着不懈的探索与实践。芭蕾舞蹈作品《惊鸿》在此征程中,树立了一个鲜明的标杆。它不仅在技术上坚守芭蕾“开、绷、直、立”的审美传统,更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大胆地将过肩翻、片腿涮腰等中国古典舞的代表性技术语汇,有机地编织进芭蕾的舞蹈肌理之中。在身体动态的塑造上,勇于突破芭蕾固有的形态范式,舞者逐渐展露出 “拧、倾、圆、曲、仰、俯、翻、卷” 的肢体趋向,不再是追求纯粹单一的几何线条,而是更注重气息的流转与劲力的含藏,最终追求于中国古典美学的 “圆融” 之美。这种内化的转变,使得舞蹈的韵律与节奏更加贴合中国观众的审美习惯。
这种对芭蕾舞蹈语言自觉的本土化改写与美学重构,其意义远不止于艺术形式的创新。它既是芭蕾艺术中国化、民族化历程中的一次具体而微的成功实践,更是当代包括文艺工作者在内的中国人民,对待传统文化自信心日益增强的生动映照。芭蕾舞蹈作品《惊鸿》的出现,成功地构建起一座连接中西审美、沟通古今情怀的艺术桥梁。它向世界证明,芭蕾不仅可以讲述王子与公主的西方童话,同样也能够精准而深刻地诠释东方哲学中的宇宙观与生命观。这部作品也让大众看到芭蕾艺术的中国化表达的新路径与无限可能,中国芭蕾正以愈发成熟的姿态,迈向挺立市场,在世界艺术的星空中,留下自己惊鸿般璀璨而深刻的印记。
二、以舞绘诗,江南烟雨:舞蹈《江南》的传统根脉与当代气韵
在当代舞蹈创作的宏大画卷中,如何让深植于地域的文化基因焕发新的时代生机,是一个重大命题。民族民间舞蹈作品《江南》的诞生,正是对这一命题的一次精彩作答。因为它并非简单地复刻传统风情,而是以非遗舞蹈“渔篮花鼓”的古老节律为创作基底,通过多重视觉符号的精心塑造与零碎精致的舞台调度,为观众徐徐展开了一幅“轻舟摇曳,碧叶粉莲”的写意江南长卷。在编导吕梓民、李丹老师的匠心独运下,这部作品为一度在舞台上失意式微的江南舞蹈,探索出了一条行之有效的舞台化呈现路径,不仅驱使江南舞蹈强势回归大众视野,更再现了那烟雨朦胧下、微风碧浪中,如许仙白娘子初见般纯粹心动的爱情图景,以其极致的诗意、雅致、朦胧与含蓄,讲述了新式的江南故事,焕发出无穷的时代生命力。
《江南》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勇敢地剥离了既定传统的线性叙事枷锁。它摒弃了冗长繁芜的情节设置,转而以一名连廊少年的梦境为诗意起点,巧妙地塑造了莲童的灵秀、樵夫的朴拙、沿河少女的娇憨以及手提食盒、四下张望的怀春少女的期盼等多重意象化视觉符号。这些符号并非孤立的角色,而是共同编织成一张诗意盎然的江南情感网络。作品将爱情故事的梗概高度提炼,聚焦于情感升温的微妙瞬间,通过抽象、朦胧、含蓄、委婉的身体语言,点亮了一段“柏拉图式”的精神爱恋。这种叙事策略使得作品超越了具体情节的束缚,流露出一种似有似无、耐人寻味的情意暗涌,让观众在诗性的留白中,完成各自内心江南图景的投射与产生共鸣。
作品的灵魂,深植于其对江南地域身体语汇的精准把握与创造性重释。编导深入挖掘江南舞蹈的内在韵律,在身体语汇上系统性地呈现出“荡”“颤”“悠”“摆”“崴”的核心运动趋向,精准复现了江南地区“三步一颤”的典型节律风格。无论是“抖扇”间的风流蕴藉、“矮子步”中的幽默诙谐,还是“碾移步”里的含蓄绵长,这些源自传统的程式化动作,都被赋予了新的情感内涵。舞者们以温婉如水、清冽如风的身体图示,将江南地区精致温婉、婉约碧玉的地域美学展现得淋漓尽致。更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借鉴了电影蒙太奇的手法,通过多镜头拼贴式的舞台调度,将这些细碎精致的身体片段组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韵律流,仿佛一篇流动的散文诗,悠长地吟唱着江南的情韵。
三、岭南入舞,浪涌传承:舞蹈《湾》的文化记忆与生命传承
一盏渔火,映照的是粤港澳人家血脉中的记忆;一方港湾,承载的是世代渔民魂牵梦萦的归处。编导李超老师创作的舞蹈作品《湾》,从广东传统“行灯”习俗中汲取灵感,以“渔火”“海浪”“行灯人”作为主要意象,在舞台上构建起一个既是实景又是心境的精神原乡。那浩瀚无垠的浪潮之外,总有一处可依的港湾。它不仅为辛劳的渔民提供栖身之所,更为所有漂泊的心灵点亮归途的灯。这渔火,不仅是引路的奋斗之灯,更是牵动人心的归家之灯,凝结成海上人家共同的文化记忆与情感图腾。
现代舞作品《湾》更是一幅流动的写意长卷。作品巧妙地将叙事重心从“人物”转向“景致”,运用层叠铺展的蓝色裙摆,以重复与卡农手法构建起海浪的呼吸与节奏,舞者的肢体在集体韵律中化为奔流不息的南海之韵。编导更是以点墨之笔融入“南拳”劲力与“小狮子头”灵动,使岭南文化符号自然融于海浪意象之中。而孩童、孕妇与老者形象的细腻刻画,更在浪起浪落间铺陈出生命的循环图景。让观者看到,在自然的壮阔之中,人文的香火与精神的传承同样生生不息。
尤为精妙的是作品的听觉表达。改编自岭南童谣《月光光》的旋律贯穿全篇,歌词中不断重复的“顶硬上”。这一源自劳动号子的质朴呐喊,既是对往昔奋斗岁月的致敬,也是对岭南人坚韧乐观、迎难而上精神血脉的承续。它不仅仅是旋律上的回忆,更是一种文化信念的现代延续。
现代舞作品《湾》以诗意的视觉构建、深沉的文化符号与共鸣强烈的音乐编创,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情感召唤。它不只是一场舞蹈,更是一次面向来时路的鞠躬,一场面向未来的整装。它站在现代链接过去和未来,提醒每一个大湾区人:不忘那盏渔火温暖,不忘那片海浪声壮,在传承中继续前行。
在“双创”的时代浪潮下,舞蹈作品的实践无疑是具有强大挑战性的。它需要深刻地回应舞蹈工作者所面临的当代命题:如何让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故事与民族舞蹈实现真正的现代转型。这意味着我们既需要在民族文化基因的“自我”中坚定建构,也需要在与世界舞蹈语汇的“他者”镜像中,更深刻地理解、认识并表达自己。正如舞蹈艺术家沈伟老师所言:“若问我的故乡是哪里,我认为我的故乡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华传统文化就是我的艺术之根。”很幸运的是,当代舞蹈艺术家们愈来愈具有艺术创作的文化自觉,逐渐显露出一条以“守正创新”为核心的创作之路。所谓的“守正”,是严谨地守护与传承中国舞蹈的传统语汇或精神内核。而所谓的“创新”,则是大胆地将“融合”视为活的生命形式,通过现代化的编舞思维、舞台技术和审美表达方式的多态融合,能动地实现华丽蜕变。
如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它不再是在博物馆中陈列的化石,而是在当代审美土壤中绽放的鲜花,展现出别具一格的“中国气派”风貌神采。传统的生命力在于持续地流动与生长。唯有扎根沃土,仰望星空,方能使那些沉淀于历史长河中的文化珍宝,穿越时光,在今天的舞台上,再度照亮人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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