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佳渝
现代性通常被理解为启蒙时代以来的“新的”世界体系生成的时代,它反映了人类社会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吉登斯对现代性的外延和内涵进行了阐释,他认为:“在外延方面,它们确立了跨全球的社会联系方式;在内涵方面,它们正在改变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最带个人色彩的领域。”现代性深刻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艺术表达和社会生活,促进了文化的多元性发展。
由广州芭蕾舞剧院打造的原创芭蕾舞剧《白蛇传》,用西方芭蕾表达东方文化,力图用足尖艺术打造一封写给世界的“中国式情书”。从形式到内容的创新,广州芭蕾舞剧院的《白蛇传》展现出文化的交融与碰撞、理性的反思与批判、艺术与科技相结合等现代性特征,是一部极具时代感的先锋舞剧,对于芭蕾舞剧的创新发展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全球传播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舞蹈元素的中西融合
舞剧按照舞蹈语言的风格,可分为芭蕾舞剧和中国民族舞剧。 广州芭蕾舞剧院的《白蛇传》在芭蕾本体语汇的基础上融入中国民族舞剧常用的中国古典舞元素,既丰富了芭蕾舞语言表达的方式,也突破了舞蹈语言风格的限制,呈现出别具一格的舞蹈效果。
饱满、外放、庄肃、典雅是芭蕾舞的主要特点。芭蕾舞以“开”“绷”“直”“立”为美学出发点,人体的各个部分绷直为对外延展的多条直线,形成以身体为轴向四周扩张的态势。下肢是芭蕾舞的展现中心,绷脚、跳跃、旋转等基本动作主要由下肢完成。而中国古典舞的主要特点则是含蓄、内敛、圆融、流畅,以“拧”“倾”“圆”“曲”为美学出发点,在整体形态上呈现出与直线相对立的柔和、变化之美,身体动作特别是手部动作细腻而丰富。
广芭版《白蛇传》在保持下肢作为芭蕾舞核心的同时,对身体上半部分的舞蹈呈现进行了创新,将中国古典舞弯曲、柔美、细腻的舞蹈元素运用到腰部、头部、手部的动作和造型中,改变了上半身直立、挺拔、向上的姿态,使人物形象更加灵动、活泼、妩媚。在《惊蛰》这场舞中,白素贞和小青一边绷着脚尖跳跃、旋转;一边捻着兰花指,扭动腰肢,摆动手臂。这段舞蹈下半身是芭蕾舞,上半身是中国古典舞,直线与曲线的结合,展现出了春日里灵蛇出洞的欢快和如花美眷的娇俏。但是,这样的编排增加了演员的表演难度,容易让演员在表演时失去重心;同时也弱化了芭蕾舞的本体属性,减少了芭蕾舞外放的美感,可谓有利有弊。
相比大幅度地改变上半身的舞蹈动作,借助扇子、雨伞等道具既增添了舞蹈的韵味,也放大了芭蕾舞的舞种优势。在书院书生的那场群舞中,演员们身姿笔挺,脚步轻快,手中灵活开合的折扇时而延长了身体的线条,时而与身体融合成流动的曲线,既展现了芭蕾舞飞升向上的动势,也赋予舞蹈更多变化,使舞蹈动作更加灵动和流畅。这样的编排是在守正基础上的创新,既不破坏芭蕾舞的本体语汇,又赋予芭蕾舞民族风味和地域特色,呈现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除了折扇舞,剧中还有一段白素贞的绸扇舞。舞动的绸扇画出优美的圆弧或波纹,十分唯美;但这段舞蹈植入中式元素的痕迹非常明显,绵长的绸扇显得有点拖沓,违背了芭蕾舞干净、利落的动作原则。
总体来看,男舞编舞优于女舞编舞。男舞舞蹈元素的中西融合不着痕迹、浑然天成,在保持芭蕾舞本体语汇的基础上,恰到好处地吸纳了中国古典舞的舞蹈元素,如树干上长出嫩芽,主干突出,嫩芽妙趣横生。女舞为了展现蛇的妖媚和女子的柔美,对上半身的动作和造型进行了曲线化改造,但这种改造有破坏芭蕾舞直线美、外放美、庄肃美之嫌。因此,舞蹈的元素的融合创新一定要建立在保持本体舞蹈语汇不变的基础上,否则就容易陷入喧宾夺主、非驴非马的境地。
故事文本的借古喻今
《白蛇传》是中国四大民间爱情传说之一,之所以能成为传统经典,是因为这段妖凡之恋的传奇故事通过展现异类美好与恐怖的双重属性,既满足了普通百姓对于平等自由、良善仁义与美好爱情的向往,也维护和巩固了统治阶级建立的道德伦理与法度秩序,起到了教化民众,调节矛盾的作用,具有明显的封建主义色彩。广芭版的《白蛇传》把传统故事置于现代语境之中,通过引入外部视角、延展故事情节和重塑人物形象,以表现当下社会人们面临的精神困境。
该剧总编导和编剧将戏剧的主题提炼为剧末的一句话:“人生的剧本唯有落幕才能看清。真情,不离不弃,仁心莫失莫移。”总导演王舸在访谈中表示,想借这部剧探讨在快节奏、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如何寻找初心,如何看到心灵深处最真实的东西。该剧借古典题材反思当下生活,呈现出现代性所蕴含的个人主义和批判精神。
与此同时,该剧用“剧本杀”的游戏模式来结构故事,具有散点性与解构化的特征。戏剧的开始,穿着许仙服装的玩家和穿着法海服装的玩家分别拿着《白蛇传》的上册和下册认真阅读,对应“剧本杀”游戏的剧本阅读阶段。随着沉浸式体验的开始,两位玩家在游戏里各自成为了许仙和法海。许仙经历了与白素贞相遇、相爱、相离的一段恋情,法海则在戒律与欲望、佛性与人性之间苦苦挣扎。当观众沉浸在人妖之恋悲伤的结局中时,摆摊卖文创产品的许仙和拿着手机自拍的白素贞与小青又把观众拉回现实。正如总导演王舸所说:“观众完全可以将其解读为主人公们在COSPLAY(角色扮演)许仙与法海参与的游戏体验,而剧中的演员则承担了游戏里NPC(游戏中的角色类型,指代‘非玩家角色’)的设定。”主人公们的双重角色、游戏剧本的跳入跳出、Sketch Show(素描喜剧)等幽默手法的运用,使观众产生虚拟故事与现实故事的间离,从而引导观众思考传统文本改编的现实意义。
然而,该剧实际呈现出的效果却是主题与情节的弱关联性。虽然剧情的开头和结尾植入了现实元素,但是该剧的文本主体仍然是以《白蛇传》为蓝本的传统故事。剧中并没有交待主人公们在现实生活中到底遇到了什么困境,现实元素也只不过是串联传统故事的引子和后记而已。所以,在缺少足够的铺垫的情况下,把真情、仁心与现实联系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大部分观众看到的仍然是《白蛇传》的故事。对于剧中出现的嘈杂音效以及平板车、瑜伽球等现代道具,部分观众难以理解其意义,甚至觉得“跳戏”。这其中的症结在于,传统故事与现实故事融合得不够充分,戏里戏外同一角色的人物形象不够连贯,从而导致了戏剧主题与故事情节的割裂。
舞美灯光的现代呈现
科技进步是现代性的重要标志之一。随着科技的发展和观众审美品味的提高,艺术与科技的融合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广芭《白蛇传》的舞美、灯光在传统宋式美学的基础上融入现代科技元素,在艺术与科技的交流碰撞中,打造出前卫先锋的舞台美学时尚。
广芭《白蛇传》的舞美以线幕结构为主,通过线幕的运动构建出丰富、变换的舞台空间。线幕不仅营造出烟雨蒙蒙的西湖美景,而且具有“隔”的美感。
宗白华在《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中谈道:“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舞台的帘幕,图画的框廊,雕像的石座,建筑的台阶、栏杆,诗的节奏、韵脚,从窗户看山水、黑夜笼罩下的灯火街市、明月下的悠淡小景,都是在距离化、间隔化条件下诞生的美景。”在《惊蛰》《游湖》《琴瑟》几场中,轻盈的线幕若隐若现,烘托出中式爱情的唯美与含蓄,具有诗一般的意境。为了保持视觉形象的统一,舞美还使用了激光打印的线条,西湖中印象式的建筑甚至使用3D打印的方法还原细节。可以说,该剧的舞美做到了传统美学和现代科技的完美融合。
实际上,该剧的舞美装置并不复杂,之所以能产生无穷变幻的效果,全在于灯光的作用。该剧以宋代的青绿色为颜色基调,辅之以粉色、橙色进行颜色点缀,以染色、炫光营造形式上的氛围感,将整个舞台打造成一个雅致古朴又具传统色彩的、不断变化和流淌的中国古代画卷。由于灯光的色彩丰富、明亮、饱和度高且变化节奏较快,使得舞台的色彩渲染既有宋式美学的意蕴,又有现代科技的质感。这样的呈现方式与舞剧的主题、情节、风格十分契合,并形成了独具一格的舞台美学,真正做到了守正创新、古今融合。
此外,该剧还将全息投影技术运用到了舞台之上。在《端阳》一幕中,喝了雄黄酒的小青现出原形,一条吐着信子的巨蛇赫然舞台正中央,庞大的身躯在光影的作用下不断盘旋扭动。虽说舞蹈不能直接表现小青献出原型,但过于写实和逼真的巨蛇形象却破坏了舞剧的写意美,让观众产生不适之感。
可见,现代科技在舞剧中的运用一定要顺应舞剧的主题、情节、风格和根本属性,用得好就是锦上添花,用不好就是画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