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晨轩
【故事梗概:在程潇与嘉俪阔别多年后的对话中,两段尘封的往事再次被提及。时间会给予每个人不同程度的馈赠。在顿悟的时刻,巴黎的梧桐叶如细雨落下,今生不再,记忆却一直向前……】
程潇在做冥想时接到嘉俪的来电。
她总是这样突然联系,被打断的程潇只好缓慢地呼气,再将盘起来的腿伸直。他记得上一次见到嘉俪,布满红血丝的眼球鼓得像金鱼。她说已经四天没有合眼了,想试着戒断药物。当时的程潇并不知道她的抑郁已经非常严重,总觉得无病呻吟是她每天的必修课。
嘉俪说已经在巴黎待了两天。因为是跟团旅行,今天才能有半天自由活动时间,于是两人约好下午三点在老佛爷百货见面。
电话铃声响起时,程潇感到一丝不安。直到听见嘉俪抱怨巴黎天气不好,没能拍出很满意的照片,程潇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能感觉到她现在的状态还不错。
记得穿厚点,外面风大。嘉俪说完,两人便挂断了电话。
程潇往头上喷了液体护发,随便拿起件外套后就出了门。他实在是不想再把时间花在一些没有意义的打扮上。程潇想不起何时开始不再注意自己的外表,每当他有所领悟,都会自然地把原因归咎为年龄的增长。
巴黎是一座包容的城市,甚至因为过度的包容而让脏乱变得更加不堪。无论衣着精致靓丽的人,或是一些窘迫潦倒的状态,都不会被他人过多关注。当地人行色匆匆,只想早些做完当天的工作,游客的想法是快把景点游览完,以便留好更多时间去购物,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地完成每一天的使命。
青灰色的天空让城市看起来有一点暧昧,被汽车无数次扬起的梧桐落叶,好像不知道该怎样去告别。程潇也终于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这一年又渐渐到了尾声。
嘉俪发来信息,正在老佛爷百货后街的“大家乐”吃饭,要20分钟之后见面。感到寒意的程潇迅速钻进商场,决定去买一盒马卡龙作为手信。
由于很久没来人群密集的地方,程潇有些短暂的缺氧。现在的他已不能理解手提大包小袋的购物者们,为了满足自己的物欲,可以近乎疯狂的状态。有人越来越艰难地活着。哪怕一些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却是捉迷藏的感觉。
“程潇!”远远地传来嘉俪的声音。她算着两人到底有多久没见了?手指计数的同时,嘴形也在快速变化着。
三年就这么快过去了啊。程潇有些感叹。
我觉得你比以前圆润了不少。嘉俪停下来认真端详程潇的脸颊。你的下颚线也没以前那么明显了。
因为戒烟已经15个月,体重也随之长了一大圈。不过我很努力地在减肥中。
嘉俪也表示自己胖了不少,只是现在不会刻意去减肥,连浴室里的体重秤也被藏了起来。为了健康,不仅不节食,有时更会胡吃海喝。程潇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因为嘉俪的微胖完全藏不住。
两人穿过每一层楼的扶梯,攒动的人潮有种春节逛庙会的错觉。程潇想带嘉俪去商场的7层,那是新开放的楼顶广场,可以看到大半个巴黎。程潇去年刚来巴黎时有上去过,当时朋友带他来参加一个时装发布会。虽然服装秀很无聊,但在楼顶广场看巴黎的风景,这份惬意令程潇记忆犹新。
嘉俪拉着程潇拍了很多合影。若不是程潇拍得有些不耐烦了,嘉俪一定会拍出一百张来。
程潇在空中画出左岸和右岸的分界线,除了埃菲尔铁塔,几乎将眼前歌剧院附近的景物都介绍了一遍。
你看远处山上的那座教堂。嘉俪跟着程潇转过身。那一处山丘就是蒙马特,就是我们很喜欢的《自由行》歌词中唱到的地方。程潇讲起自己多次前去散步,那里不仅有毕加索故居,有大教堂,可以俯瞰整个巴黎,还有一面墙上用不同文字写下的“我爱你”。程潇本想继续说下去,嘉俪却突然提起有一次看演唱会,还没等到这首歌的旋律响起,一行人就匆忙赶去酒吧。
真不知道那时候你怎么那样喜欢喝酒?
因为年轻。
两人相视一笑后,商量着赶快下楼找家咖啡店坐一会儿。嘉俪说再不下去,寒风快要吹进骨髓。
程潇将一直提在手上的马卡龙交给嘉俪,并告诉她店里不能吃外带食物。嘉俪只好拍照后再放进礼品袋中。她又打开随身的提包,掏出一支笔。
你猜我还带了什么东西?
直到看见她拿出的是书,感到茫然的程潇瞬时一脸错愕。
你不给我签个名吗?你的第一本书!
程潇没想到嘉俪会把《在梦的旁边》带来巴黎。他感到抱歉的同时,也接过嘉俪递过来的水性笔。
我现在手里只有样书,计划是等以后回来再送给你。程潇翻开书,在扉页上用正楷留言。
嘉俪说自己的故事被交叉在书中,如果没有程潇的签名,总感觉少了某种完整性。
程潇注视着封面。金线勾勒的数个圆圈如同一个个魔咒。
我很喜欢封套上的这幅画作,它完全贴合了当时最真实的情感境遇。
什么时候会再出新书?
不会再出。我已经很久都写不出来了,完全丧失了灵感。
程潇其实也没想过要当职业作家。他很清楚灵感稍纵即逝,码字为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嘉俪知道程潇现在在做一些艺术项目开发的工作。只是她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程潇对写作已经失去了热忱。
我现在很钦佩可以十年、或是二十年都专注于一件事的人。因为我没有那份勇气。
嘉俪点头。她说自己现在对很多事情都变得没有耐心。曾经最喜欢看电影,现在也很久没看完一部了。虽然抑郁症不能痊愈,但是她已经最大可能的去战胜了自己。病情颠覆了她的生活,迫使她必须做出改变。
我也很少看电影。我现在很认真地活在现实里,不想和银幕上的情节产生共振,那种抓不住的无力感没有任何价值。
在过去几年和嘉俪的联系中,听见田丰的名字逐渐减少,后来联系都变得很少。程潇见证了嘉俪自我修复的过程。就像房子被她点着了火,然后再一点点重建起来。人生的过程亦是如此。得到后再失去,失去了再找寻。周而复始。
嘉俪端起桌上的咖啡小啜了一口。她说田丰前段时间来找过她,在她家楼下发信息让她下去。嘉俪没有回复,也没有一丝想下楼的冲动。
我觉得这种男人很可耻,他竟然可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她说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光是他老婆,就对她进行了长达一年半的辱骂和攻击。程潇说想起田丰老婆最后解了气又去跟你做好姐妹的事。嘉俪唾弃地说了句,就是。
程潇一直觉得这段三角关系并不复杂。嘉俪的问题是知道自己是第三者后,反而苦中作乐越陷越深。那段时间,她给自己暗示,感情本身没有对错,只是时间的先后出了错。而程潇只觉田丰出轨才是整件事的根源。他也不明白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后,为何原配和第三者斗得你死我活,而男主却能全身而退。
嘉俪轻蔑地说,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差不多一年前。即便如此,田丰还是管不住他的下半身。
嘉俪时不时翻看桌上的《在梦的旁边》,好像是对她那段记忆的凭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情感经历,而程潇作为作者本人,对于这本书却非常抵触。
我上一次看它还是在最后校稿时。程潇指了指,然后说样书都没有翻开过。
嘉俪有些不明白。
我当时拿着原稿纸,恨不得把它们全部烧掉。我听过很多作家无法面对自己早期作品的说法,认为它们青涩而无知。但我不是无法面对它,而是觉得根本不应该写下这个小说。甚至它都不应该被称作小说,充其量只是一个故事。这样的故事在这个世代已然屡见不鲜,但它被以文字记录下来却是羞耻的。爱的本身虽不羞耻,而细节像罪证般被列举出来,被放大或是缩小,都会成为恒久的存在。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有羞耻心,嘉俪说。这个故事本身也是以我们各自的感情作为基础,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把伤口无限放大了。
皓宇是程潇的好朋友。
我跟皓宇联系过两次。
真的吗?嘉俪疑惑。
其实就是发过两次短信。一次是因为跟他朋友吃过一顿饭后,另一次是在夏天听闻他父母相继病重时。
他的父母都病重吗?
是的。程潇的神情还是有些担心。
我们这个年龄阶段很多事情都已经历,但唯一不敢面对的就是父母的健康问题。每个人都要面对成长的无奈,而在走向衰老的这过程之中,还需承担他人的意外和不幸。
在一次聚会上,皓宇的朋友给程潇看他的近照。那是一张憔悴的脸,即熟悉又陌生。朋友说皓宇整个精神状态都变了,越来越无精打采,眼神像失去光泽的珍珠。
皓宇去年加过我微信,但我没有通过。
为什么不通过?我想过他加我的各种理由,但最后我没有勇气了。程潇低下头,听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其实很心软,但老是会说出一些绝情的话。你知道我当时很任性,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就直接拉进黑名单。
你这个习惯很幼稚。
我知道的,但我不会改。为什么要改?
嘉俪能预料到程潇的答复。
她想起当初程潇拉黑的原因,是与皓宇失去联系半日后,两人从争吵到不欢收场。皓宇遇到棘手的问题,他选择失联然后埋头处理。而程潇无法理解这样的方式。隐约记得程潇说当日一早,皓宇因走错考场而着急得一直给程潇打电话,同日中的两种情形鲜明对比,那时年轻又任性的程潇自然不会换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
我也是后来才慢慢想明白一些事情。程潇说自己那时很强势,完全忽略了他人的付出。人有时要将自己看轻一点,这样才不会错失身边的美好。皓宇其实为我身边的朋友也做了很多。他在工作上会想到我的朋友,也会给我身边的朋友送去礼物。那时我不会想那么多,直到年长几岁,才懂得其中自有真意。
我们都要怀着感恩之心去看待过去。嘉俪说现在很感谢田丰,感谢与他在一起的七年。虽然他只把我当成玩物,但我对他的感情是真的,我也相信他也有过真心。
无论爱的人或是被爱的人,在幸福的同时必然要承揽痛苦,这是爱的法则。人生亦是如此。
田丰在老婆怀二胎时,去找了我和他在一起前的女人。她把一些亲密的照片传至网络,她以为的幸福在我看来十分可笑。而且我现在非常同情他老婆,她才是世上最可怜的女人,全然不知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程潇说这是他们的宿命,曾经你也参与其中。然后将视线转至窗外。两人短暂的停止交流,这是现代社会相处的必要规则。
嘉俪曾在与田丰的数次纠缠中,逐渐迷失了方向。
程潇喝了口热巧克力,然后继续说。今年夏天我才知道我误会了他很多事情,亦是从那时开始,我感觉自己心里很混乱。
其实,我们当初都没想过会就这么结束我们的友情。
连一声“再见”都没说过。
有遗憾吗?
人生本就是由各种遗憾组成。
非常赞同。并且所有遗憾到最后会变成牵制你的枷锁。
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总是去复制从前做过的事。后来我顿悟,为什么要用当下去祭奠过去?这不是一种回顾,而是一种无理的执着。同样的地方可以有不同的相片,可以有一种全新的境遇。
与皓宇有关的事情吗?
不只是他,是我各个不同的阶段。
我当时要是能换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就好了。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啊。”嘉俪问程潇还记不记得以前说的话。
当然记得。我更喜欢另外一句——“时间并不能融化所有的伤口,因为时间本身就是个伤口。”
我就是选择直面伤口,痛到谷底后自然会反弹。当然父母的陪伴才是最大功劳。因为他们无条件的爱,填补了我的所有伤口。所以我想说在父母面前,田丰什么都不算。当我放下了他,困住我的牢笼就被瓦解冰消。
的确没有什么比父母更重要。程潇说。
我们都要好好爱他们。
你怎么一个人来欧洲?程潇问嘉俪。
因为没有来过。以前和田丰说过要来,你也知道最后事情的走向。嘉俪耸耸肩,继续说,这次我自己一个人来,其实感觉更好。跟着团,什么都不用管。一个人带着当初两个人的约定,这是时过境迁的礼物,也是属于我自己人生的回忆。
我也这样想。人生很多事情都是由自己一个人完成。我今年做了很多事,好比你去读书去学陶艺,无论皓宇还是其他人,他们也只能在旁边看着你。
我下次做一只月亮罐送给你。
嘉俪有些担心,表示现在的审美还没有达到那样的层次。
不要紧。用它来埋藏你过去的秘密。
我一直都想问你,嘉俪同时拿起《在梦的旁边》,这里面两个不同的版本,你更喜欢哪一个。
其实很难回答。程潇捋了捋头发,然后低下头。“因果篇”是在5年前真实存在的故事,它不是一个美好的结局,却又是“如是篇”一切美好的基础。但后者写作的时间同样处在和皓宇产生误会之后,它和后来我与皓宇重逢后发生的事情,相比起来又有所缺憾。一篇是现实中的在梦的旁边,一篇是意识中的在梦的旁边。我这样说你会明白吧。
嘉俪犹豫了一下,就像当时田丰让我痛苦得自杀,我恨不得他快点死掉,于是你就在“如是篇”中帮我完成了梦想。
是的。它就是“因果篇”的延展。一个是现实中破碎的梦;一个是想象中完满的梦。只是我们四个人最后都没能走进去。
不过世事本就是一场大梦。梦来了又去。程潇又补充说。
我们要好好感谢他们的出现,我想这就是人生的必修课。
程潇嗯了一声。我们在每层楼溜达一下吧。程潇示意。嘉俪随即把书收进包里,然后起身跟程潇向外走去。
嘉俪说这间百货店真的好多人。扶梯上挤满了下行的乘客。
不仅是这间,是每一间都如此。什么人都有,所以你小心一点。
我计划这周六去冰岛。嘉俪顿了一下,问跟谁去?
就我自己。像你这次来巴黎一样。
又要去裸奔?
不会。我现在觉得有些事做过一次就够了。我这次要去看以前没去成的飞机残骸,倒是会途经十年前裸奔的维克黑沙滩,那里同样属于冰岛南岸的黄金线路。
我知道飞机残骸,但已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图片。那个环境很像另一个星球,而飞机就是被击落的宇宙飞船。
程潇推开百货店的大门。凛风不仅将两人头发吹乱,往事好像也被吹散。爱是个永恒不变的命题。它或许不会给出答案,却让你有往下解题的魔力。
嘉俪说巴黎真的好冷,但心里却很暖。